孙仰芳

    黄宗羲的老岳父是谁？如今，就算在文化圈里，能答对的人恐怕也是廖如晨星。曾几何时，我对尘封的史料作了一番耙梳，获悉黄宗羲的老岳父名叫叶宪祖（１５６６至１６４１年），字美度，号六桐，别署紫金道人。明朝万历四十七年考入进士，先任大理寺评事，继任工部主事，因当时不肯趋附于阉党魏忠贤，被逼革职还乡，返回到余姚故里讲学。后阉党失势，又被朝廷召回南京，补任刑部主事，出守顺庆，升擢辰沅备兵副使，再改任广西按察使，因疾未赴。叶宪祖平生工诗文，善填词，尤其值得惊喜的是这个驰骋官场的家乡人，居然还是一位颇有成就的剧作家。他生前写有传奇六种、杂剧二十四种，其中有悲壮慷慨的历史剧《易水寒》与《骂座记》，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剧《鸾鎞记》、《寒衣记》与《四艳记》（即《夭桃纨扇》、《碧莲绣符》、《丹桂钿盒》、《素梅玉蟾》等四部），涉及的题材之广泛，诞生的剧作之高产，真是令人赞叹不已。

　　假如让时光倒流至４００多年前，叶宪祖的名气声望不仅在黄宗羲之上，就连黄宗羲后来能成为一位圣人，都离不开叶宪祖的栽培与呵护。叶黄两家结为翁婿之缘，实可归于上一辈情谊！原来叶宪祖与黄宗羲父亲忠端公为同乡同僚，情笃谊深，在面对阉党乱政的斗争中，两人结成了统一战线，但采取的方式却有所不同，忠端公性格刚毅，直言魏忠贤之流祸害朝政，后惨死牢房，而叶宪祖就避其锋锐，专以讽刺阉党乱政见长，他在忠端公押入大狱前一年，就不管旁人议论，毅然把自己的女儿嫁与黄宗羲为妻，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呀！当年黄宗羲刚满十六岁，数月后就传来父亲忠端公殉难的消息，从此以后，他时时处处受到叶宪祖的关怀、抚恤与教诲。黄宗羲对于这位老岳父的垂垂之爱十分感激，后来他在撰写叶宪祖的墓志铭时曰：公为人浩浩落落，若无可否。而论及叶宪祖的剧作，黄宗羲更是赞颂有加，谓之“直追元人，与之上下”。这里的“元人”两字，指的就是元朝大戏曲家关汉卿与王实甫，由此可见，叶宪祖的剧作在黄宗羲的心目中具有多么崇高的地位啊！

　　黄宗羲对叶宪祖剧作的这一种评价，固然有他偏爱之处，但并非没有根由。当时叶宪祖确实被众人称誉为明末梨园艺坛上的“一代搴旗人”，他继承发扬了关汉卿与王实甫的剧作衣钵，以戏剧一吐自己胸中块垒，“虽浓淡不同，皆其一生之精神寓也”。这里，不妨以存世至今的《易水寒》与《鸾鎞记》两部剧作先作一番论述。《易水寒》是一部流传广泛的历史剧，取材于《史记·刺客列传》，写的是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该剧一开篇，叶宪祖便题四句场头诗：“老田光舍身激友，智燕丹下士成名，烈樊期金台高义，壮荆卿易水离情。”一下子就点出了四位舍身赴义的豪杰英雄，而他以此作为题材，还有其独特的用意所在！荆轲、田光、樊於期、高渐离等人物形象慷慨悲歌，视死如归，体现出“人生留得丹青在，纵死犹闻侠骨香”的壮士精神，这正是明末时期东林党人（叶宪祖虽未加入其中，但他的思想观念早已与东林党人一致）拍案而起，与魏忠贤之流阉党作殊死斗争的真实写照，也是为青年阶段的黄宗羲进京讼冤，以铁锥击刺阉党余孽的壮烈举动进行有力辩护，笔锋直指腐朽不堪的封建王朝。《鸾鎞记》的创作素材采自《唐诗纪事》，描绘的也是一些历史人物，是叶宪祖所写传奇中的代表作，今存为明末汲古阁原刊本，共三十四折。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鸾鎞记》的视角与《易水寒》迥然不同，它展示的是唐代大诗人温庭筠和女道士鱼玄机的爱情纠葛悲喜剧，并中间穿插唐朝另一位诗人贾岛科举落第、削发为僧的故事。叶宪祖在剧中把主要笔墨都落在了女主角鱼玄机身上，塑造出一位多才多艺、舍己为人而颇有侠义之风的女才子形象。鱼玄机十三岁那年，温庭筠以“江边柳”为题试其才情。少女鱼玄机以手托腮，略作沉思，便在一张花笺上飞快地写下一首诗：“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鱼玄机的聪颖才智让温庭筠极为赞赏，怜爱之情油然而生。而在鱼玄机心中，对这个比她大近三十岁的须眉男人，却有着一种最美好、最朦胧、最牵肠挂肚的柔厚情意，但最后却未能使之变为爱情，反而让那份父爱般的亲情，伴随着鱼玄机的青灯黄卷，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虽说叶宪祖生活在４００多年前的封建社会，但他却比较尊重妇女，呵护她们，甚至认为女性的聪明才智可以胜过男人，而这正是剧作家叶宪祖最为可爱的地方。此外，剧中还有不少情节借题发挥，针砭现实。男主角温庭筠文才过人，他不肯替宰相令狐陶之子代作考卷，竟然被诬为轻薄无行，为此落榜，谁知有一个名叫胡谈的无赖，改姓令狐，认宰相为父，便与令狐陶之子一起同登金榜，从而辛辣地揭露与抨击了封建科举制度的弊病！叶宪祖借用剧中配角贾岛之口，愤怒地喊出“心难安，每牢骚问天，问何缘颠倒豪杰致难堪？”这正是他作为一个剧作家的本身品格与情操的自然流露。

　　叶宪祖剧作有一个十分显明的艺术特征，大多都是以“情”作为纽带来结构剧情，热情讴歌“情至之情”，提倡与坚信“情者可以贯金石，动鬼神”，他与明代另一位大戏剧家汤显祖的观点不谋而合。而这在叶宪祖撰写的《四艳记》一组剧作中体现得尤为充分！《四艳记》是四部主题一致、情节相似以及人物关系接近的爱情剧，《夭桃纨扇》写的是年轻后生石中英在刘令公的照护下，与青楼妓女任夭桃恋爱成功；《碧莲绣符》写的是书生公子章斌热恋已亡故的老爷之妾陈碧莲，两人获得婢女青奴相助后合法结婚；《丹桂钿盒》写的是女子徐丹桂少年失侣，后在寺院巧遇探花郎权次卿，双双互生爱慕，喜结良缘；《素梅玉蟾》写的是清贫寒士凤来仪与邻家少女杨素梅相爱，幸得侍儿撮合，终成眷属。叶宪祖剧作中的这一群女性，无论富贵贫贱，或为待字少女，或为丧偶少妇，她们都有爱的权利，只要和自己的意中人真心爱恋，便可以私奔，便可以再嫁，而且男女主人公都适时得到了一些好心人的支持与帮助，最后的结局是花好月圆，共度良宵美景，这用当下老百姓流行的话说，是非常“接地气”的。因此，叶宪祖往往一曲脱稿，即有众多伶人戏班竞相争演，很受观众的欢迎！

　　倘若我们现在要给历史上的宁波籍剧作家设置一张排行榜，叶宪祖虽说不能雄踞榜首，却至少可以进入前三甲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