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四明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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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9月25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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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林之水

  飞瀑
  毛毛 摄

  浦 子

    一脚踩下去,就踩中了20世纪50年代的空气———依然清新酽浓,轻易化不开。

  这是浙江宁海茶院西林。那个60年前的西林少年,就在我身旁。有时候,他在前边走,我追踪着他的足迹;有时候,我超上前去,转身看着他朝我走来;有时候,我们并排走,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对方。

  那满山的风光就泼到我的眼前。山,莽莽苍苍,是茶山的余脉。水,浩浩荡荡,两山夹峙下,一条银亮的大溪剑似指向东方。

  茶山巍峨,顶着天风照日月;大溪逶迤着,犁过大地到海洋。西林少年说,茶山就在眼前,可是直到很多年后,才攀上山顶;海洋很远,却让他在不远的将来走了个遍。

  这时候,山道上草木葱茏,馨香扑鼻,鸟声悦耳。西林少年说,那时候,山上都是一抱粗的树木挺立着,鸟儿都会站在你的肩膀上,与你窃窃私语。

  这里流传着侯王爷梦斩龙角的故事。说的是上洋庙里供的侯王爷,原有两个娘娘。侯王爷是个半神半人的地方长官,从属于冠庄都总庙里的侯王爷管辖(官名相同职位不同)。因为一半是人,就有人的嗜赌贪财等欲望,故在一次赌博中因赌资欠缺竟将一位夫人押上。也因为一半是神,竟在梦中借着邻村人家一把神斧,将自身龙头上一角斩落以示神圣可鉴。其实,人人身上都是善恶的综合体。《三字经》里所说的“人之初,性本善”,只是说对了一半。

  西林少年立在龙角岩下,默默无语。侯王爷的一只龙角仍然竖立,独领风骚几百几千年,接受世人的膜拜,另一只龙角堕入大溪的深潭中,只是在浅水时节露出一点点,承受世人的嘲笑。

  西林少年在心里说,我要做善人,不做恶人。

  跟着小脚的母亲去拜佛,在上洋庙果然看见侯王爷边上的娘娘,本来有两个呢。

  父亲是个泥水匠,现在闻名天下的许家山石头村,很多石墙都是他的手艺,虽百年过去,犹傲然挺立。父亲告诉他,他的祖上都是有血气的。有一位太婆,方氏,是明代大儒方孝孺的姑姑。方孝孺因为硬气不为篡权的新皇草拟诏书而被诛灭十族,他们也因此被牵连。可是,肉体消亡,精神犹存。祖上的秉性代代相传。

  西林少年去茶院上学,路上穿着母亲打的草鞋,快到学校的时候,坐在路廊上,蹭去脚上的泥污,穿上布鞋,再把草鞋放进书包。路廊里,挂了一大摞草鞋,也是母亲做的,供路人免费穿用。母亲做的草鞋不太戳脚,几个鞋襻襟上,细心的缠上柔软的布条。这种无处不在的善意,让人心里暖暖的。

  西林少年本来在我前边走,忽然,停了下来。他指着一个山口说,这,这儿有老虎。说话时,脸上十分严肃。

  我的神经马上紧绷起来。西林少年指了指那个灌木丛,他说,他当时在这里放牛,忽然,他的左腿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咬了一下。西林少年以一个山里娃特有的机敏,飞跃上牛背,赶着牛往山坡下的家跑去,老远就喊:姆妈,我被蛇咬了!母亲立即将她头上的头发剪下一束来,紧紧地缚在脚上伤口的上端,这是山里人特有的预防蛇毒扩散的有效办法,然后,急急去找茶院的蛇医。蛇医断定不是毒蛇。医生看伤口的样子,却是虎牙所伤。面对质疑,医生连说,对,对,小老虎。

  这就困扰着西林少年了。因为西林一带流传这样一句谚语:大虫(老虎)不食大善人。西林少年在梦中也会梦到那只老虎。他神色严峻地提起左脚的裤腿,我清楚看到,那个结了痂的伤口,60多年了,仍然红红的,坚决不肯褪色。

  我围着那个灌木丛细瞧,里边似乎还有虎的足迹。抬头看时,山岙里仿佛回响着虎的啸声———那种威势,触手可及。

  西林少年这时候踢了一脚,路上的一颗石子飞起,跌入溪中。他说,那一年,他与伙伴们在这里踢飞的是一颗颗子弹壳。

  那一年是1951年,他9岁。那一年,他清楚地记得,解放军上茶山剿匪。一次战斗后,伤员在他家里医治。没有止疼药,伤员一天到晚呀呀地叫。西林少年看着疼得一头汗的伤员问,疼么?答,疼死了。问,这么疼,你还当兵?伤员强抑疼痛,瞪了一眼多嘴的小房东,说,为了吃饱饭,让你们穷人吃饱饭。

  西林少年扳着小手指,重复着伤员的话:熬疼,为穷人吃饱饭,有关系么?

  那些一抱粗的树呢?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棵。西林少年憨厚一笑,显然是长者风范。他说,一个字,贪。他说是三年大跃进期间砍了烧炭,拿去炼钢铁了。短短几年想赶英超美,无知的激进,就是贪。西林少年也跟着父亲上山烧过炭。树是山之魂,不砍,砍的是手臂粗的青柴梗。砍足了,往山地上掘一个坑,将青柴梗叠上,覆泥,留火孔,引柴点火。父亲边烧边观察,一待火情恰当,立即封窑。这是十分讲究的,如果火势不到,柴未成炭,如果火势太大,炭成灰烬。西林少年不多几年后就悟觉,这就是贪与不贪的分界线。人与自然(物质)的关系,人与人(社会)的关系,应该掌握的度,全部与烧炭相似。

  西林少年看着我似懂非懂的样子,继续指指点点。这里,是咱们家的番薯地,能压万颗苗。番薯的藤用来喂猪,番薯煮熟后食用蛮耐饥的,母亲将它切片刨丝用来制作薯片薯干,番薯加上酒药发酵后放在特制的蒸锅中,那茶壶嘴似的管子里,流出的是香喷喷的烧酒。西林少年偷偷喝过一碗,竟然大醉了两天一晚。醒来时还学着大人的样子直喊:好酒哇!番薯收获后,一般种下的是萝卜,冬天长成手臂粗,打了山上的角麂,放上茴香桂皮老酒红糖生姜辣椒大蒜,老柴株在灶膛里慢慢烧着,萝卜大烤角麂,香气顺风能传十里,那可是西林冬日里的一道名菜。春天里,这地上就长满麦子。初夏,刚收割的麦子,被母亲放进石磨里磨呵磨,磨成的麦粉,做成麦糕,搭成麦饼。一咬,把整个初夏西林的香甜都含进了嘴里。这里,是我们家的水稻田,一年的米饭,包括端午包粽子过年捣麻粢施焰口做佛事制作供品佛桃华手的糯米,全都在这里种植。地里还有说不尽的南瓜、西瓜、丝瓜、蒲瓜、冬瓜、花生、芋艿、蚕豆、豌豆、带豆、八月羹……还有满山遍野的野果子,一年四季都有,啧啧,说出来都会馋死你哦。

  还有村前不到一里地的大溪,西林少年终于说到,从茶山发源的大溪,在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叫法,在西林村的东边流过,西林人就叫它东坑。反过来说,村庄在溪坑的西边林子上,就是西林。

  溪水是可以喝的,带点甜,是正宗的矿泉水。稍有暖意,西林少年们一起游潭。西林少年在大溪里学得浪里击水的本领,他在南京服兵役时,在长江驾驶交通艇时派上了用场。溪里的鱼儿多得钻进少年的裤子里。西林人捕鱼不用网,不用篓,用石头。随便捡起溪中的石块,往水中一砸,必定有鱼儿被砸翻在水中,且都是手板宽的河鲫鱼。每年夏日里,溪水干竭,鱼在溪潭里乱跳,捉得家里的鱼儿吃不完,母亲用晒谷子的竹簟在阳光下一铺,晒鱼干。西林少年说,不是我会捕鱼,而是最为善良的大溪神默默馈赠的。

  西林少年最后说,我最为敬重的长者,在这里,我最好的师长,也在这里。在离西林少年生活的年代50多年后的2005年,昔日的西林少年,今日的宁波如意有限公司董事长,站在中央电视台的专题颁奖晚会上,捧着“中华慈善奖”奖状的储吉旺,也是这样想的。

  哦,我放眼寻找。那条大溪的水更深了,更宽了,因为在20世纪70年代,这里建了西林水库,包括西林村在内的三个自然村迁移了。人走了,那些房子还留在那里。水浅的时候,西林少年家的山墙,还隐约可见。

  在水里,我最终断定,水里除了那些老房子,还有古老的传说和那些年代发生的故事:关于侯王爷的,关于方孝孺的,关于解放军伤员的,关于父亲烧炭母亲织草鞋的,还有骑在牛背上飞快奔走的西林少年……包括最无私善良的大山和大溪。我甚至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暗暗拟了一联:水在西林住,善往东坑淌。

  我对自己说,这真应了古人说的“上善若水”,而且,“水生万物”,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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