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亚群

    哪来尘土？那时候，我想，尘土似乎也是家庭的成员，扫出去，又回来，好像它们要赖在这个家里。

　　村里的婶婶们重复着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清扫屋里的尘土。她们一嫁到这儿就遵循村里的习俗，渐渐沉浸到自己的生活，成为一种习惯。婆婆怎么做，不久，媳妇也怎么做，前前后后的传承，甚至不用言语。

　　家家户户继承着老一辈人的生活习惯，没有人会随便扔掉东西，也没有人随意丢弃东西。如果轻易丢掉家里的物什，如同随随便便把自己的生活让了出去。破了可以补，坏了可以修。那些不需要特别技术活的自己能对付。难度大一点的便会有人走村串户来做手工活。修伞的、补鞋的，只要家里有的，就会有相应的手艺。大家知道进了门的家什，如果不让它慢慢变旧，就没法让生活继续。铁锨的刃变薄变短，越发好使。锄头的把缩小了，留下一圈光泽，容易上手。变旧的农具，越来越接近土色。挥动，抡起，在大地深处微微掉下“索索”的声音。变旧的家具，慢慢浮在人们的记忆里。谁都能说出一堆故事。说故事的人或许老去了许多年，而它还依然在变旧。

　　衣服是村里变旧最快的东西。“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一件衣服，不经过新、旧与破，它是不会换下来的。平时谁也舍不得穿新衣服，但它还是在洗洗涮涮中变旧。我们个子长得并不高，也不快，甚至比衣服变旧的时间还要慢。我们盼望着自己的哥哥姐姐早点超过衣服，穿不成了，这样才轮到。我们巴不得哥哥姐姐把衣服磨出一个洞来。当我们满心欢喜接过他们的衣服时，却为上面的补丁懊丧不已。母亲费尽心思，努力让补上去的布跟衣服的颜色接近，或翻找了许久才找到衣服裁下来的布片。花一个下午，坐在屋檐下，煞费苦心，左一针，右一针，把针脚细细藏在补丁里。然而，不出多长时间，旁边又补上了一块。如果，我们在衣服没有穿破前长大，对于家就是一种负担。似乎，我们都知道这个道理。我们慢慢长着，比衣服变旧的速度还慢。

　　村里来了一位卖小糖的老人。年纪约六十开外，微偻着身子，挑两只箩筐，一只里面装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另一只上面放着一只木盒子。老人手里拿一只拨浪鼓，一边走一边摇着，发出“扑咚咚”的声音。我们很好奇，凑了过去。隔着一层玻璃，我们看见木盒子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螺蛳糖。嘴巴里顿时湿浸浸的，口水被我们狠狠咽了下去。我们紧紧盯着那些糖，双手拽着衣兜。好半天，我们才把目光从糖上移开，但脚却粘在了地上似的，一动不动。老人看穿了我们的心思，知道我们没钱。他笑眯眯地说，可以用家里的破烂来换。我们一听，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问老人，哪些是破烂？老人想了想说，那些垃圾堆里的东西叫破烂。

　　我们大失所望。家里哪有什么垃圾堆，那些倒在菜园子里的垃圾根本不能称堆，也就一小撮而已，况且都是些灰尘。

　　老人解释说，是那些用完的牙膏壳、破脸盆之类的东西。我们忙活了半天，才在屋前屋后的旮旯里找到几支几乎被卷成手指差不多大的牙膏壳。

　　老人走后，我们小心地用手捏着糖，细细舔着糖，舍不得把整颗糖放进嘴巴里，一边兴致勃勃地对刚才卖糖老人的话七嘴八舌。有的说破烂可以归属垃圾，但垃圾不能属于破烂，理由很简单，破烂是有形的，而垃圾倒在菜园后几天就看不见了。有的说垃圾每天可以有，而破烂却得等上一段时间。我们站在一棵大樟树底下，情绪饱满讨论这个问题。头上有强烈的太阳光，明晃晃地从树枝间透漏下来，落在我们手上的那颗糖，闪闪烁烁，像一颗宝石。宝石越来越小，而我们的讨论还没有结果。当手上那颗糖只剩下那么一点糖粒了，我们发出啧啧的声音，模样当然很夸张。最后两根手指捏不住了，我们才狠下心，决定一二三一起往嘴巴里扔。糖到底还是融化在我们的嘴里。

　　老人隔一段时间出现在村口。“扑咚咚”，慢一下，紧一下，引来我们紧追似的脚步声，先是从村的这边响起，继而把村那边的脚步吸到村口。远远近近的小孩，像公鸡报晓，循着拨浪鼓的声音奔向村口。

　　我们翻找着家里的破烂。捡起这只把水漏个精光的脸盆，发现父亲什么时候把那个破洞补上了。找出那顶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油布伞，才知道母亲几天前已经缝补好。我们眼光像贼一样的瞅着家里的各个角落，希望能搜出可以换糖的破烂来。可是，家里似乎实在没有可以换下来的东西。

　　村里人的日子像手里拎的竹篮子，什么都藏不住，又什么能放得住。家里有许多竹篮子，“杭州篮”“花篮”等，扁肚子的，高腰的，几乎不下七八只。这些竹篮买菜时是菜篮，拎到农田时是农具。一只篮只有篮底坏得不能放东西时，才不得不退出生活。老人说穷得像掉了篮底的篮，意为这家人穷得实在是穷。好在，每家每户总有那么几只篮子，醒目地挂在屋里。

　　我们到底还是积攒了一些从家里清理出去的东西。一双不能再补的雨鞋，一只破得面目全非的脸盆。那些不得不扔掉的东西，已跑到菜园深处了。有一天，我发现，雨鞋里长出一棵草，破脸盆里开出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