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散墨】

孙仰芳

　　今年，我再次来到东钱湖岸边下水村的王安石庙，又称忠应庙。许多年之前我曾来过这里，它是一幢五开间硬山式建筑，前后由门楼、戏台、天井、大殿与厢楼组成，因年久失修，部分房屋已损坏严重，而如今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几经修葺后焕然一新的庙宇：门厅正面绘有王安石彩色画像，两旁书有王安石所作《鄞县经游记》以及《整修忠应庙记》。红墙青瓦、崇阁飞檐，庙门前一对旗杆斗拱高耸。我听附近的一位老人说，此庙原本建于山之深岙，百姓祭祀深感不便，遂有移地建庙之议，可有趣的是，同位于东钱湖周边的下水村与绿野村都争相于本村建庙，各不相让。于是，下水村的村民漏夜抢得王安石塑像，建庙于下水村；绿野村的村民争得王安石牌位，建庙于绿野村。目前两庙（另一庙又称为灵佑庙）均存，只是下水村的王安石庙更为雄伟壮观！

　　由此可见，当地百姓对曾在鄞县当过三年县令的王安石的缅怀深情，爱戴之心不言而喻！而这一切，又和眼前这一片静波如镜的东钱湖密不可分。

　　东钱湖的前身是上古时期天然形成的海迹泻湖，潮起潮落，与海相通，古人曰“地滨江海，沟浍敷浅，善泻难潴，十日不雨，民以旱告”。北宋庆历七年（１０４７年），一叶小舟，载着时年２７岁的王安石和他已怀身孕的夫人吴氏，从江苏扬州沿水路奔赴鄞县任县令，这才获悉鄞县并非他原先想象的富庶之地，这里常受海潮侵袭，十年九灾，百姓生计艰困。王安石在上任之初就着手大兴水利，从庆历七年十一月初七日至十八日，他亲自下乡，花了十二天时间走遍鄞县东西十四乡，实地勘查，登鸡山、入育王寺、下灵岩，一直来到穿山半岛，面朝大海对属下说：“这里潮水汹涌，须必筑一长堤”。这段经历不但有王安石亲笔所述的《鄞县经游记》作证，还赋诗一首《浮石湫之壑以望海》：蜿蜒水沟穿苇丛，茫茫海滩涉潮涌，天怒水狂生灵忧，嘱民浚渠筑堤垄。之后，王安石就率领十万民众修成了一条长长的海堤，这条海堤由西向东，过孔墅岭，直穿穿山碶、郭巨卫，中间又有石高塘、金公塘、千丈塘，全长１５公里，这条造福百姓的海塘，后人称之为“荆公堤”（或称“王公塘”）。从此经过全面整治后的东钱湖 “七乡邑受沾濡”，“虽大暑甚旱，而卒不知有凶年之忧”。直至今天，民间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儿子要亲生，田要买东乡”！

　　王安石在大力兴修水利期间，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也同时伴随着一个坏消息。这个好消息就是夫人吴氏替他生下了一个女儿，虽说早产未足月，但此女聪慧异常，“未满月而笑，未周岁能言”，王安石很是喜欢，因住宅旁有木槿花丛，女儿又生于鄞县，他为女儿取名王堇，小名鄞女。而坏消息却是在大旱之后，又连绵不断下起了暴雨，久雨成灾，庄稼无收，百姓们陷入疾苦之中，以挖野菜草根充饥。

　　食无粮，自然也影响到了在海塘工地上辛苦劳作的十万民众，这更加深了王安石的忧虑！他想到了官府管辖下的“常平仓”。这“常平仓”里储藏的都是皇粮，少一粒都是死罪，可王安石已经顾不到这些了，他决定向全县百姓开仓放粮！“因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用”。这就是王安石当时的想法，也是日后他做上宰相主持变法的重要思想依据，而王安石变法中的主要措施之一，就是“青苗法”。每年三四月份都是青黄不接的日子，不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任何事情都是办不成的！王安石打开“常平仓”拨出皇粮给百姓，是以田头长的青苗作为依据，青苗长得多，就多拨，反之，少拨或不拨，等到秋后稻禾成熟了，百姓们要以新谷还贷旧米，另外再加上二分利息，这既让老百姓度过了一年中最困难的日子，又让官仓里皇粮得以更新，朝廷还有收入，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因此，《宋史·王安石传》中，特意记载了王安石的这段经历：“再调知鄞县，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与民，出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然而，这一项解百姓燃眉之急的惠民善政，在王安石主持变法，推向全国后的实际执行中，却出现了偏差。一些地方官员趁机强行让百姓向官府借粮，而且随意提高利息，把原来规定的二分利息，提高到三分、四分，甚至高达数倍，额外还有名目繁多的勒索，中间的差额全被这些贪官污吏中饱私囊！这样，它就变质为一项辗转发放高利贷，收取利息的苛政。元祐元年（１０８６年），“青苗法”停止执行。王安石变法的失败，确实令人感到十分遗憾！ 

　　“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王安石所作所为，围绕着改善民生造福于民这一件大事，使鄞县百姓心怀感恩之情。谁知庆历八年六月，夫人吴氏却叫人带来一个噩耗，出生才一年零两个月的爱女鄞女，不幸夭亡！王安石悲痛欲绝，将女儿安葬在鄞县南郊的祖关山上。在鄞县任县令的这三年里，他一上任就四处奔波，考察兴修水利，又进行各项政事改革，待在家里的日子不多。王安石在冶理县政的百忙之中，眼前常常会掠过女儿的面容，心里也隐隐生出一丝不安，这不安是因为女儿出生、染病、夭折时，他都不在身边，这个父亲失职啊！如今聪颖可爱的女儿一下子离他而去，《王安石文集》中有一篇情真意挚的“鄞女墓志”，全文如下：“鄞女者，知鄞县事临川王安石之女也。庆历七年四月壬戌前日出而生；明年六月辛巳后日入而死。壬午日出，葬崇法院之西北。吾女生慧异甚，吾固疑其成之难也。噫！”这里的崇法寺院所在地就是祖关山。如今祖关山早已夷为平地，当年这里曾是一座山冈。因山上有一座崇法寺院，所以也称崇法寺冈。清代文人全祖望在《崇法寺冈记略》中说：“出城西南二里，有崇法寺焉，据高岗为胜……山峙而水行，平壤之中，突然坟起，虽不甚峻，而气象磅礴，为城外之伟观。”王安石很喜欢这地方，在寺庙里题了许多诗。他把心爱的女儿也葬在了这里。

　　皇佑二年（１０５０），他时任县令期满，准备西归都城，辞别临行前的一天夜里，王安石坐着一条小船特意来到崇法寺院与女儿诀别。在女儿的坟前，王安石吟读了一首让人淆然泪下的七言绝句离别诗《别鄞女》：“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就这样，王安石怀着满腹辛酸，把他心爱的女儿永远地留在了宁波。

　　行文至此，我真想挥笔为年轻的王安石治理鄞县写一出戏，剧名就叫《荆公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