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伟伟 每次到图书馆或书店,置身于林立成排的书籍,总是会生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惶恐感。为此,我常告诫自己要挑书精读,不跟潮流。近日在《文言浅说》一书的编辑前言中,读到傅璇琮先生关于“冷能避俗”的一段话,深以为然。他说:“我觉得读冷僻书,犹如吃青皮橄榄,或喝毛尖绿茶,初似生涩,终有一种回味。不像赶时髦,趋热门,热闹一阵子,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剩下。” 相比层出不穷的白话书籍,文言著作则可归入“冷僻”之列。近年来“国学”大热,但一般大众阅读的多是媒介学者们的“讲解”“品读”,耐心细读原典的仍属少数,这不得不说是遗憾。我一直深信“看点文言好”,在读到瞿蜕园、周紫宜的《文言浅说》一书时,更是不禁欣喜。 这是一本普及读物,1965年初版于香港,在内地则是50年来首次问世。两位作者称得上学养深厚,瞿蜕园早年师从晚清大儒王闿运,有《中国骈文概论》《历代官职概述》等多种著述;周紫宜是著名画家和诗人,20世纪30年代上海文坛、艺坛最活跃的才女之一,人称“金闺国士”。两位大家合写一部“小书”,冀助文化得以传承,“今天学习文言文,一是培养阅读古书的能力,二是养成语言精练、条理清楚的写作能力。” 作者以点带面,以《书经》《论语》《孟子》《左传》、两汉文章、六朝“文”“笔”、元和古文运动等典型文字为评析对象,寥寥数语,即勾勒出古文历史发展轮廓,言之有物,论之成理。说《史记》善用劲健笔锋表达紧张激动的神情;称《世说新语》少用助词,辞藻淡素,读来使人感觉沉静;《水经注》则以描绘自然景物为专长,较为明秀。作者在比较韩柳文章差别时说:“韩(愈)从《孟子》入手的成分多,而柳(宗元)在先秦诸子中近于名家法家,又吸收佛经的精华,表现高度的逻辑性。韩以广大见长,柳以精微见长。” 《文言浅说》还指出了古文文法特点,列举了实际运用文言的范例,皆通俗明了。在讲作文时,作者认为要以“格律神理气味”为法,忌平庸、杂乱、废话、虚弱。其实这些标准用在当下的文风改良上,也是极为恰当。 我一直希望以文言之源涤白话流弊,让时言存续古文神韵。有人肯定会对此不以为然,自上世纪初就有关于文言与白话优劣高下的讨论,五四运动时期更是引发大论争。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1934年,胡适在北大讲课时,出了一个题目:“行政院一位朋友打来电报,邀我去做行政院秘书,我不愿从政,决定复电拒绝。”学生用文言文编写电文,最简洁的用了12个字“才学疏浅,恐难以胜任,不堪从命。”胡适却说,我的白话电报只用了5个字“干不了,谢谢。” 若从意思表达上来说,此例自然白话胜出,但如果考虑人情礼仪,你会选择怎样回电呢?不可否认,八股取士数百年,确成束缚禁锢,当时矫枉需用峻法,但平心而论,文言“辞约义丰”“言近旨远”的妙处,自有千年积淀,若自此断绝弃之,实为可惜。 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一文,仅85字,“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也。”结尾止于当止处,语言又何等清新天然! 再如吴越王钱镠思念回家省亲的王妃,于是寄书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不过几个字,却动人心魄,清代王士祯也为之感叹道:“二语艳称千古。” 我们都读过的归有光《项脊轩志》最后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读之怅然,而此佳语可上溯至《诗经·小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中接《世说新语》:“桓公(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记得当年读书时,语文老师顶住高考压力,引导我们通读《古文观止》,并圈出重点篇目,要求全文背诵。当时是囫囵吞枣,以之为苦,但自此留下追求文字雅洁韵味的嗜好,以至于在现当代散文名家中,我仍偏爱沈从文、汪曾祺、孙犁等,皆因喜欢他们的“爱惜文字,言浅情深”。 信息洪流滚滚之下,我们抽空看点文言,可以寻些定力,多些抚慰,找到停歇处,让自己的文字从容、内心丰盈,是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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