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每个作家都求变。孙悟空能十八变,这叫多样性。我小时候,特别羡慕孙悟空的另一招,拔一撮猴毛,瞬间变出多个猴子,替他招架妖魔,这叫同一性。我试着拔过汗毛,也模仿着吹一口气,纳闷奇迹怎么不会发生?这种神奇只能在小说里表达。多样性、同一性,均为作家的追求。我在赵淑萍、岑燮钧等人的小小说里见识到了这种“神奇”。从这一点上来说,宁波的几位小小说作家有了长足的进步。 我认同蒋一谈对小小说的两个理念:一是,小小说和诗歌的距离非常近,而诗歌接近于神秘主义;二是,当代中国的超现实主义文学正在悄然回归,这恰恰是中国年轻作家的成长机会。 神秘、超现实,符合赵淑萍小小说的特点。她在《有这么一棵树》中写道,“有这么一棵树枝”,枝繁叶茂时,它没有梦,不幸枯死,小鸟不敢接近它,风折断它的枝条,于是,它做起了梦,绿芽和鸟唱的梦。有人听见枯死的树里有琴声,那是一个小提琴手曾在树下奏出的曲子。当木匠要用死去的树制作小提琴时,木头的梦成了现实,生出了嫩绿的芽,却为难了两个人。两个人与一棵树,树是主角。破和立,死与活,人与树的关系,各有发现,那是诗的意象、寓言式表达。另一篇《小镇童话》,则是从奇特的角度写乡村的空:爸爸妈妈外出打工,只剩老人和小孩。怎么相处?小孩做游戏,老人不得不变成小孩。而且,玩的是老人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有趣的是,小孩不让老人返老,老人则要停止生长,等待小孩长大。赵淑萍运用“轻”的方式抵达现实之“重”。这类小小说成功的关键是,落脚点仍在现实。正如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魔幻是方法,现实是根基。 同样的素材,不同的作家表现方式各异。岑燮钧前两年的小小说特点,是一件事安置一个人,在事件的容器里写人,也就是注重故事性。现在,他的创作转向侧重人物,明显地甩开了单纯故事的笼子,让人物在命运的时空中流转。由注重故事转为重视人物,其结构方式、叙述语言均发生了质变。 与别的小小说作家加以对比,是一种有趣的研究方法。假如,岑燮钧的小小说素材,搁到孙方友的手中处理,会怎样呢?因为孙方友特别在乎故事情节的翻三番———抖包袱,所以,孙方友会张扬传奇元素。而岑燮钧却有意剥离且不追求传奇色彩,贴着日常生活写,减弱情节的骨感,体察柔软的情感,写出了小小说的另一种形态。如果说孙方友是上帝般的俯看视角,那么岑燮钧就是好奇者的有限视角。 岑燮钧在《名丑》里,塑造了金一笑这个人物。金一笑不取巧不投机,戏里戏外都丑,但他演活了武大郎。演潘金莲的美人肖梅芳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嫁给了金一笑,生了女儿。但越长越丑的金一笑告诫女儿:不能演潘金莲。肖梅芳20周年忌日时,金一笑邀请同台的“西门庆”“武松”等老演员到场,拜托众人关照女儿。酒席中,他道出了女儿身世的秘密,他至多只是个养父。演了一辈子丑角,大美人能嫁给他,他宣称:“这是我演得最好的一出戏。”半年后,金一笑病逝,女儿遵其遗嘱,把一缕青丝放在他的怀里。名丑的大美!戏里戏外,浑然一体。 再来看岑燮钧的家族系列小小说,在《蓝边碗》里,穿越漫长岁月的蓝边碗,凝聚了浓烈的母爱———四个孩子中,母亲最关心、最心疼的是艰难年代出生的傻子。蓝边碗归傻子专用,时不时缺角。傻子滑进河里淹死了,母亲牵挂到89岁。吃饭时,傻子用过的碗,她盛上饭,摆在对面,饭后,还洗碗。她对来探望她的孩子说:傻子在家。 岑燮钧的系列小小说里的人物都背负着历史的包袱,这种包袱表现为记忆的牵挂,由细节串起过去与当下。岑燮钧牵挂的是一种味道、一张照片、一个残缺碗、一缕青丝、一只公鸡、一架秋千、一张报纸、一种声音、一块瓦片等,可见作者对细节的敏感。这一连串有形或无形的物件,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么小而轻,却那么大而重,饱含着难得的暖意。 小小说固然要讲一个故事,但又不仅仅是讲一个故事,古今中外的故事不过是那么若干模式。作家试图像孙悟空那样,欲跳出如来之掌,跳出故事的模式,弄出些许新意来。孙悟空翻了几个筋斗,但他很快发现,仍没跳出掌心。这是限制与突破的两难。他得意之中撒了一泡猴尿,那泡猴尿不就是所谓的新意吗?类似一泡有新意的尿的细节,正是小小说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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