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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4月01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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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诗赋动江关

  岑燮钧

  前一阵,一位越剧流派的著名传人在对戏迷作演讲时,现场模仿宗师晚年的缺点,以此唤醒戏迷,不必对宗师亦步亦趋,更不必把宗师晚年的缺点当作特色来模仿,当发挥自己的优势,扬长避短。她的说法,不是说没有道理。只是宗师晚年何以如此,却语焉不详。

  我们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杜甫有诗曰:庾信文章老始成。其实,唱戏也一样。许多演员,年轻时形象很好,可惜演戏总缺少点什么。而等到浑身是戏时,老了,形象音色都跟不上。所以,一个演员晚年的演艺,往往备受争议。尤其是一些老艺术家,一生演艺就像一个宝库,早中晚的演法都不一样,弟子就不知所从。现在比较专业的观点是,学戏要学宗师的盛年,不要学晚年。这大抵是不错的。可是,杜甫诗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宗师晚年的有些精妙,却往往被弟子一并忽略了。 

  演戏与唱歌不同的是,演戏跟着人物走。所以,唱得好听,不一定对头。现在的年轻演员,依谱唱,只注重音色的美,有情绪也不敢突破。其实,唱得美只是基础,唱得声情并茂才是真正好。傅全香晚年演《李娃传》,虽然已算不得“呖呖莺声”,可是人物的感觉特别强烈。尤其是在“剔目”一折中,唱做俱佳,臻于化境。“剔目劝君”一段唱,因为恨铁不成钢,所以痛彻心扉,唱时间以抽泣,特别是唱到“皮鞭断绝父子情”的“子”时,似乎感同身受,为他流血;甚至因为心痛之情的无法遏止,在后一句“鞭鞭痛彻亚仙心”的“仙”字,不惜“唱破”,特别沉痛,特别有感染力。说到底,唱戏不是“唱”,而是说话,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该骂就骂,该“眼泪鼻涕”就“眼泪鼻涕”。太爱惜羽毛,演不出人物。宗师演戏,都是豁出去的。一旦进入人物,音色之类,只是“小道”而已。相比,年轻演员往往美丽而不动人。

  其实,宗师自己也有年轻的时候,但是晚年的情绪,基于阅历,更为饱满。张云霞的《秦香莲·行路》,早年的音色好,但情绪略显单薄;晚期的,音色有些碎,但是经过修饰,腔更有味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流派特色就建立在与自己声线退化的不断斗争中。套用托尔斯泰的话,美丽的声音总是相似的,退化的音色却各有各的不同。比如袁雪芬变“浊”了,戚雅仙变“沙”了,金采风变“吊”了,张云霞变“碎”了。可是,她们都尽可能地克服了生理的局限,在塑造人物上,更精准了。

  宗师对人物的钻研,是老而弥深,形神兼备。试以袁雪芬的《夸夫》为例,有两个比较完整的版本,一个是文革前的,一个是80年代的。后者音色略浊,已不似早年清越,但唱腔却是最精妙的。可惜,我没有听到弟子完全按这个版本唱的,而改动的地方,却正是宗师的苦心所在。先说第一段“戎马生涯二十年”,结尾有一句“他那里,极目江心忘却风露冷”,袁唱的时候,“极目江心”后面有一个较长的停顿。为什么要停顿呢?因为梁红玉走出帐门去寻找丈夫,一看,他一个人在船头站着,唉,你也太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那多冷啊。这中间,有一个意识到丈夫“忘却风露冷”的过程。所以,她才去给他披战袍。停顿就是对后面意思的强调。停顿太短,唱得太溜,这些细节就体现不出来。同时,“忘却”的快唱与“风露冷”这个落调的慢唱形成了对比,使后者更突出。不似后学者,放慢“忘却”,把袁派的每个字都唱实,少了灵动之气。第二段首句是“恨煞金虏起狼烟,家国多难遭兵燹”,后一版本也作了修正。原先,“恨煞金虏”唱得比较平,改正后,把“恨煞”两字唱得很有气势,横空突起,因为她有国仇家恨啊。第三段是“夸夫”的核心,有一句“神妙算指挥定大将威风”,袁在“大将”后面垫了衬字“呵呵”,一则是因为情不自禁,夸丈夫“威风”,不由得要笑出声来;二则,也是修饰,使“大将”与“威风”之间衔接不至太生硬,免于腔短情促。如此一来,就从容婉转多了。可惜,我听到的袁派弟子,没一个能唱出“呵呵”的感觉来。

  唱戏,光有一副好嗓子是不够的。艺术家越到晚年唱腔越是曲折,装饰音、小腔越多,这一则是剧种自身演进的结果,像越剧,就是由这些艺术家把她从小歌班的“直腔”带到诗情画意的艺术效果的;二则也是艺术家在不断修饰自己日益退化的声线,流派的特色由此生焉;三则是艺术家对人心人性的体察更加微妙,于是就通过各种手段来体现。正是基于此,后来者要细致鉴别哪些是声线退化造成的杂音,哪些是艺术家有意的修饰,切不可简单做减法,把腔拉直了唱,要知道———“腔贵曲”啊。

  上面那位流派传人,就有做减法的毛病。 

  杜甫评价庾信,道是“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对老艺术家,也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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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