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丹虹/文 史久阳/摄 4月24日晚,著名小说家、编剧麦家风尘仆仆赶到鄞州书城,只为与甬城读者作一场关于阅读的交流。他说:“曾经在困境中点燃我对文学热情的作家博尔赫斯,写过一首诗叫《天堂》,说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所以,今天我们置身于书中,就好比是在鲜花盛开的美丽天堂聚会。” 现任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的麦家,著有《解密》《暗算》《风声》《风语》《刀尖》等,谍战题材的长篇小说《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解密》被英国《经济学人》周刊评为“2014年度十佳小说”,入选“企鹅经典”文库,是中国首部被收进该文库的当代小说。因麦家小说故事传奇曲折,充满悬念,多被改为影视作品。由他编剧的电视剧《暗算》和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风声》,可谓是中国当代谍战影视的开山之作,影响巨大。 麦家总结道,他今天所有的一切成就都源自于阅读。是夜,在座无虚席的沙龙中,他与读者分享了自己写作生涯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三本书,并以此阐释“我们为什么要读书”。 开启了人生阅读之旅 《林海雪原》: 开启了人生阅读之旅 麦家,1964年出生于浙江富阳。他的童年时代,可谓是我们国家最荒芜的年代,再加上地处农村,他回忆说:“当时,我要找一本书,真的比找一块金砖还难。” 但麦家注定是要与书相遇的。 故事发生在他11岁那年,父亲因上山砍柴,遭毒蛇咬了一口,被人抬回家的时候,他看到父亲的小腿比大腿还要粗,大腿比腰还要粗,生命几乎已到了垂危时刻。当地医务室赤脚医生束手无策,这时有人推荐了一个土郎中,说是专治被毒蛇咬伤的。于是,从离家15公里外的地方把那个蛇医请到了家。此人长相怪异,留着花白胡子,戴着老花眼镜,在脏乎乎的包里拿出4颗黑乎乎的药给父亲吃下。 难以相信的是,奇迹就这么发生了。原本被蛇咬了后,疼痛已消耗尽了所有体力的父亲,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吃药两个小时后,居然完全清醒过来,等晚上已经能吃饭了。因救命之恩,从此每逢过年,他们都会去郎中家拜年。 按风土人情,在农村拜年总是要留下来吃饭的。麦家在土灶前帮忙烧大铁锅饭。就在这个时候,他无意间发现柴火堆里有一本书,那是被当作引火纸的。但它封面还在:一个冰天雪地里,一个戴着一顶狗皮帽子的人,在高高雪山上冲滑下来。麦家翻开书,一下子就看进去了,直到主人喊吃饭,他还在那里看。郎中说:既然你那么要看书,就拿回去看,送给你吧。 麦家回忆说:“其实,我整个吃饭过程都在回忆看过的内容,饮食如同嚼蜡,自己内心已完全沉浸在那本书里。这就是我读的第一本书,事后我知道这是一本小说,它的书名叫《林海雪原》。” 这本书陪伴了麦家一年多,他翻来覆去地看,甚至于抄写。直到后来被另外一个人借走,其实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麦家说:“虽然曲波的《林海雪原》,在文学天地里不算一个高峰,它的文艺成就甚至是中等偏下的。但这样一本书在特定的意识环境里却流传得非常广。也正是这样一本书让我懂得了知识的重要性。” 因为在看这本书之前,麦家连县城都没去过,他就生活在自己的村庄,方圆五六公里,是其活动的范围。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外面的世界,认为世界上的人都和他一样生活着。他不知道村庄外面还有远方,还有城市,还有战士,还有斗争,还有爱情。 麦家说:“我不能说是这本书教会了我的写作,但它让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和愿景。这本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乡村少年走向城市的无意中的一个阶梯,一份缘分。” 当然,自从读了《林海雪原》以后,麦家不仅仅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作品叫小说,更重要的是激起了他看书的欲望。 麦家上高中后,因为学校有个图书馆,他就不断地去借小说,每年至少读十几本小说,即便是高考那年,也未中断。 麦家笑言,前不久,他的一个同学碰到他说:麦家,我一想起你来,首先浮现的情景是,你站在芒果树下读雪莱的诗。 那是军校刚毕业的那年,麦家在南方一个单位实习,当时他住在这位同学的楼下。他每天6时半起床,打扫卫生,然后在芒果树下读拜伦、徐志摩的诗,用江浙口音的普通话,这成了当时一道风景。以至于后来有人提起他,都会说:噢,是那个读诗的人。 《麦田里的守望者》: 一本改变命运的书 当今社会喧嚣,人心浮躁,很多人觉得没时间读书。但真正热爱阅读的人,总是会利用点滴的时间来看书。麦家说:“读书已是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内容,如果一天不读书,我就会不安,甚至有种生理上的不舒服。” 麦家就拿自己的当天工作日,来举例随时随地的读书光景。他说前天晚上,和一位哈佛大学教授在浙江大学作一个对话讲座。因为人家大老远跑来,想领略一下江南的风景,今天他就陪教授到家乡去走一趟。 早上7时,麦家锻炼半个小时,然后就吃早饭。因为教授已经76岁,不宜过早参加活动,他们约定出发时间是10点。麦家8点半就去等了,就在这段时间里,他至少读了1个小时的书。路上回来时,他又看了2个小时。今天晚上这里阅读交流会后回杭州,麦家说自己肯定还要至少看半个小时的书。因为不看书睡不着。读书对他来说,已是一个安眠的过程。 但麦家表示大家不必学他,因为自己毕竟是一个专业的学者、专业的写者。但他认为有一点倒是可以与大家分享,那就是读书带来的好处。 他说,看书就如同交朋友,你不要指望每个人都成为你的朋友,读书也一样,你不要指望每一本书都是你喜欢的,和你气息相投的,能使你有所收益的。 他分享自己的读书方法及心得:通常先粗读,有时翻几页就知道此书是否和本人内心相通,如果一本书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就不必读了,如果读不下去也不坚持。但经常翻书的人,相信定会遇到这样一种情况,那就是这本书读起来,使你感到很亲切,很新鲜,心灵很轻松很自由,那就表明你与这本书接上暗号了,这样的书才值得去精读。一般来说,当读了20来本书后,总会有一本与你心灵距离比较近的;当读到100本书时,肯定有一本书是你终身不能舍弃的,它成了你亲人,随时在影响你,甚至改变你的命运。 1986年夏的一天,麦家就遇到这样一本改变自己命运的书,那就是《麦田里的守望者》。 他说:当时也不知道这是本小说,之所以买它,是因为它被摆在书店门口的最明显之处。还有就是它的书名,心想这会不会是写我们家里的事情,因为家里有麦田啊! 等回家一看小说,麦家整个心灵就被震颤了。“我都不忍心多读,每天只读几页,就像一个小孩子面对蛋糕,只舔一下,我怕被自己看完了。等我读完,我决定写小说了。” 因为塞林格写的这本书对一个爱好读小说的读者来说,感觉是非常新颖的。这之前麦家已经读了不少小说,而这本小说跟传统的小说完全不一样。从前看的不管是鲁迅、郁达夫,还是巴金、茅盾等一些现代大师的作品,总是有人物,有情节,有故事,而《麦田里的守望者》没有情节,只有情绪,就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对社会充满反叛的心理,他对成年世界一种不公,一种谩骂,一种对父母感情的逃匿,是青春期一个迷惘孩子的一种迷惘情绪的宣泄。 麦家心灵一下被接通了,觉得这和自己很相似。让他惊讶的还有形式,小说居然可以这么写,那自己为什么不学学它呢?于是,麦家就模仿这本书,开写人生第一篇小说。 他说,在此之前自己一直是写日记的,这个和家庭出身不好有关,“因为父亲是右派,爷爷是基督徒,外公是地主,在那个年代,我们家是最让人瞧不起的。同龄人瞧不起我,我少年时代很孤独,没人玩就只能写日记,把日记当作朋友倾诉。那种写作是自我交流的一种需要,当外界的交流渠道被阻塞以后,你会绝地逢生,而写日记作就是一种发泄方式。” 麦家走上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之路,就是从遇上《麦田里的守望者》那个夏天开始的。1986年,他以多年日记为素材写成了第一篇小说《私人笔记本》,投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大型文学双月刊《昆仑》,编辑发现了这篇风格独特的作品,将其改名为《变调》刊登在《昆仑》上。接着,他又发表中篇小说《人生百慕大》,并获刊物年度优秀小说奖。 1989年,麦家正是靠《变调》和《人生百慕大》两篇小说,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从此和文学创作结下了不解之缘。 麦家感慨,如果没有坚持阅读,就不可能遇到《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样一本改变自己命运的书。 《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 让写作突围而出 有读者问:写作是件特别不容易的事,可能一万个人在写作,或者十万个人在写作,但要成为麦家这样有成就的,只有一个人。既然如此之难,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不需要进行写作了? 面对这个问题,主持当晚阅读沙龙的我市青年作家徐海蛟回忆道:麦家老师曾经在鲁院作家班的一次新荷计划颁奖仪式上,对我们说,你们下面在座的这些年轻人,看起来好像已经有些知名度了,但如果你们不写了,到这个地步为止,你们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如果你们坚持下去,一直写下去,文学最终一定会以秘密的形式回馈于你。 对此,这天刚刚获得人民文学新人奖的徐海蛟特别感慨,说这是麦家老师的肺腑之言。 确实,作为一个作家一路走来,是非常艰辛的。麦家说:“写作和成名不能划等号。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后,其实我还是默默无闻,虽然写了很多,但不断被退稿,抽屉都被退稿塞满了,我非常痛苦。”那时写西藏题材的文学作品很热门,我便报名去西藏。像我这样从解放军艺术文学院毕业的人说要去那里,一般人难以理解。 麦家说自己当时这个举动是带有点自虐性质的。 去西藏的那年,他带去了一本书杏黄色封面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反复读了整整一年时间。他说,其实这种读书方式是在跟自己作斗争,我要不要放弃文学,创作到底还要不要再坚持下去。 其实,麦家的才华在单位还是得到赏识的,他属于超级提拔,28岁当了副处长,29岁就转正为处长。他也曾犹豫过:要不就做个人们所谓的公务员? 但是,就在他不断重复读那本书时,他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一条出路。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写什么是很重要的,怎么样给自己找到一块属于你的土地。麦家就是在阅读《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的过程中受到了启发,他曾经说:“博尔赫斯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像盗马贼、凶杀案、侦探故事等,这些写好了照样可以成为纯文学的一部分,而以前这些都是被纳入到通俗文学范畴,一个纯文学作家是羞于去写的。” 麦家找到了写作的突破口。于是他要写一种小说,而这小说是别人没写过的。那就是《解密》《风声》《暗算》等系列谍战小说。 博尔赫斯虽然重新点燃了麦家对文学的热情,但创作并非一帆风顺。麦家说,正因为前人没写过,于是也很难被人接受。 第一本书《解密》,曾经被退稿17次。每次退回来,他都作认真修改,从写作到出版,前后达11年。但历经挫折最后又“绝处逢生”,《解密》让麦家一夜成名。 话虽然这么说,但麦家还是劝告年轻写作者:写作还是少一点功利心为好。他说当年自己去西藏,就是一种自虐,一种伤害。后来经过不断的打磨,他才慢慢磨平了棱角。 麦家给自己写了个座右铭:交给文学吧。他说:“当文学成了我的宗教,这时文学已经和名利没关系,它只跟我生命有关系,写作只是我安顿内心的方式。” 麦家说自己现在的知名度已经很大,而且大得有点过了。他认为一个作家的知名度不要太高,不要让社会知道,在文学圈有人知道,你写的稿子投给杂志社,人家会重视,能发你稿子,这就够了。 他举例自己名气大后带来的最大问题,就是什么人都能消费你。我的亲人要消费你,朋友圈消费你。比如小孩上幼儿园,要给你打电话,计划生育超生了要给你打电话,家里违章建筑被拆了也会找上门。而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它往往不按规矩去做。“要我说,你房子违章该拆就拆,可是打电话给你的又和你关系非常亲密。这样大量的时间就被消费了,你要写好作品就比较难了。” 他说,作家就要孤独一些,这样才能写出一般读者所没想见的作品。同样的人生,同样的岁月,你看到的见识只比读者多一点点,想必也不会广为流传。别人看到300步,你至少要看到1000步,这样的作家,这样的书,才会对读者有意义,才会代代相传。 麦家理想谷: 传播文明滋养心灵之地 在悦读沙龙上,麦家边叙述阅读对自己人生带来重大改变的故事,边阐释读书人与没文化的人之心灵区别。 他说没开化过的人,享受生活的方式是单一而粗糙的,和内心丰富的读书人不能相比。例如其母亲,麦家高中毕业考上军校,又在外面工作,离开时间长了,回家其实很想拥抱一下母亲的,可他母亲是绝对不会接受这种方式的,她一个农村妇女,她没有看过一本书,甚至没有看过一部像样的电影,她的内心她情感非常狭窄,大部分是被遮蔽的,没有被点亮。 麦家说:“每次我离开时,她总是往我身上塞东西,哪怕是一个桃子。今天,我带着教授回来了,家里有几株毛笋,她非要我带上,我说城市这种东西都有买的。她的情感表达方式就这么简单,如果我要拥抱她一下,简直是犯忌。母亲天性非常善良,但因为不读书,内心僵化了的,就似同一块石头。而读书人内心是非常柔软的,我如同是一块海绵,会吸收外界的阳光雨露,我的内心是生机勃勃的,而母亲的内心似一块未被开垦的荒地,这就是读书人与不读书人的区别。” 所以,不读书可能你连自己都不认识。读书使人感到这个世界是多么辽阔,人类的情感是多少的复杂,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就看你怎么去对待它,这才是人类不断地往前走,不断去自我修炼的一个重要任务。 麦家谈到,现在中国出现了一个问题,总是以成败来论英雄,更可怕的是以钱多钱少来论成败,这是价值的误导。 他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也爱钱。但钱虽然可以善待你的身体,比如人家住小阁楼,你住的是豪宅,比起来你更舒服,甚至当身体出问题时,你可以请最好的专家医治。但钱不是万能的,当你和朋友同事亲人发生矛盾时,当你生意或事业出现挫折时,当你失去父母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时,这些痛苦是用钱无法免去的,而内心的力量却能化解消除这些痛苦。所以说钱能拯救你的身体,但不能拯救你的心灵。 麦家认为滋养心灵的最好良方是书籍,阅读能让人变得柔顺,变得光滑,变得生动,能使你了解人生,体验人生。生活总是会捉弄人,你要学会抗争。而阅读使你提前准备好了应对不快或不幸发生时的心理。 正因为麦家自己爱书,又切身体会到读书是如此的重要,于是便有了一个叫理想谷的书吧,它坐落在杭州西溪创意产业园内,是麦家创立的一个公益性读书交流平台,拥有万余册人文史类经典图书。 笔者曾去过理想谷,那里环境幽静,在绿色植物掩映处,有块小黑板上写着麦家的话:“读书就是回家。” 你尽可以坐在那里免费看书。不仅如此,这里还是一个收留文学梦想之地,据了解,这里还是发现和培养文学创作人才的摇篮。麦家理想谷每个月都会收到不少作品,如果被选中,就会受麦家邀请,在理想谷无偿定居创作两个月。 当被问到有关理想谷的情况时,他说自己如今有些闲钱了,也是想把从文学那里获得的名利还给文学一部分,“比喻得通俗些,理想谷就是我的宠物。但它传播着一种文明,一种比较诗意的生活方式。这是我内心所喜欢的,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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