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伟伟 汪曾祺先生散文集《人间草木》里有段话:“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这是文人笔下的日常烟火;潘富俊的《草木缘情: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则如此写:西瓜原产非洲,约在南北朝时进入中国,古人称为“寒瓜”,李白诗“酸枣垂北郭,寒瓜蔓东篱。”因其首在西部地区种植,宋代开始称“西瓜”,明清两代诗词多用西瓜一名,如徐渭诗“团团轮北斗,处处种西瓜。”这是科学家的追根溯源。 潘富俊是美国夏威夷大学的农艺及土壤博士,台湾一所大学景观系教授。他潜入中国古典文学的汪洋里,用科学的笨功夫爬梳各色植物的来龙去脉、古今演变、特性意象等,虽然少了个人化的抒怀感想,却以系统的研究,搭起文学与自然科学的桥梁,让我们得以换一种视角打量草木生灵。 作者仔细统计诗经、楚辞、章回小说、成语典故中植物出现的频次,得出不少有价值的结论。如,楚辞多颂香草、香木这类隐喻性植物,因南方地广物丰,生存无虞;而诗经多咏颂黍、麦、粟、稻等粮食作物,以及桑、枣、瓜、豆等经济植物,因其所处背景是黄河流域和黄土高原,粮食生产不易。古典小说《金瓶梅》《红楼梦》《西游记》中,出现最多的植物是茶,《水浒传》则是柳,这着实出乎一般人的意料。另一项研究成果更让人赞赏,《红楼梦》后四十回不但每回平均植物数和单元内植物总数远少于前两个四十回,植物种类分布频次也完全不同。第一个四十回出现165种植物,第二个四十回出现161种,第三个四十回则出现61种。因此,潘富俊认为,以作者对植物熟悉的程度,和植物意涵在文章中的运用,前八十回远胜于后四十回,据此亦可断定后四十回为他人续作。 正如苏轼所言,“达者寓物以发其辩,则一物之变,可以尽南山之竹”,该书深究物之演变,显见理趣。以“麦”来说,周代以前提到的麦是指大麦,后来小麦种植越来越广,大麦反成了非主流;以“兰”为例,唐代以前绝大多数的兰,指的是作为香料使用的泽兰,宋以后才成为“莳花艺草”的对象而大量栽植;松树在中国有22种及10个变种,且形态多相近,不过韦应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所描述的松,必是种子无翅的种类华山松。 厨间之物也不简单,各有来头和故事,读之不禁兴趣顿生。自古即为主要栽培蔬菜的白菜,由于凌冬不凋,四时常青,如松树一样,而得名“菘”;萝卜古称“芦菔”,因块根长在土中且洁白如酥,古名有时也称为“土酥”。宋代杨万里有诗:“庾郎晚菘翡翠茸,金城土酥玉雪容”;姜在中国的使用时间悠久,孔子斋戒时不撤姜食,从晋代潘岳“瓜瓞蔓长苞,姜芋纷广畦”可知,魏晋时代姜田已经常见;辣椒未见于明诗,清诗里才出现,刚开始,诗句中均称“番椒”,如郑珍诗“秋分摘番椒,夏至区紫茄”。 潘富俊讲诗文里的植物色彩,划类别,分深浅,以散曲“黄芦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举例;谈古时药用植物入诗,引宋代戴昺诗“柴门通草径,茅屋桂枝间。修竹连翘木,高松续断山。”通草、桂枝、连翘、续断等皆为中药名;说到烟草(tabaco),引入中国时被称为“淡巴孤”或“淡巴菰”,如清代黄遵宪诗“旧藏淡巴菰,其味如詹唐”,周馥诗“山居宜种淡巴菰,叶鲜味厚价自殊”。真是有趣极了。 书中提及香椿的食用,“庭椿摘初黄,畦韭剪柔绿”,不禁让我想起故乡的椿树,以及齿颊留香的少时记忆。又说起蔬菜茭白,它的籽实可是曾与稻、麦、黍、粟并为主食的“菰米”,又名“雕胡米”。我曾在磐安基层待过两年,那里有整片整片的茭白田,可惜再不见“雕胡米”了。 言草木有情,实是人在其间的价值映射。潘富俊以满腔诚意观望草木世界,让我们多了真趣。四季轮转,千万别忽略那些开落荣枯,别辜负眼前的多姿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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