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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海春 作新华社发 |
陈庆贵 下跪作为肢体动作,跪姿本身无分良莠雅俗;下跪要表达的意思,则有优劣高下分野。其判定标准,无非两个。 一个标准是,看是主动跪还是被动跪?溯及起源,下跪本属对等礼节,彰显的恰是众生平等。古人“席地而坐”,即相互跪坐对等叩拜,不分三六九等、尊卑高下。随着凳椅出现,权力改变坐姿,下跪才异化为奴性臣服权力的代名词。设若说,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皇权专制社会,对沦为“会说话的工具”的臣民而言,不得不下跪山呼“万岁万万岁”,乃情有可原难以臧否的话,照理,在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尤其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后,挥之不去的国人下跪已然嬗变,由被动下跪变为主动下跪。由是,有形肢体下跪也好,无形精神下跪亦罢,庶几皆不可原谅。如果谓被动下跪尚属“哀其不幸”的话,主动下跪则纯属“怒其不争”。 阿Q大堂下跪,便是典型的主动下跪。鲁迅在《阿Q正传》里如是描状:“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先生借“长衫人物”的一句“奴隶性”斥责,算是击中了阿Q们的精神命门!两千多年封建专制统治,迫使许多国人养成了匍匐于王权的习性,阿Q式下跪,不过是他们奴性基因的顽固积淀和条件反射的惯性发作。基于屈从、自辱、弃我、顺上认知链,藉以精神DNA遗传,阿Q及其后裔们笃信,下跪能博取怜悯,能换来权利,能减轻处罚,能寻求自救……尽管除了跪出“精神胜利”,我从没见过有谁跪出过人样,谁真正跪赢过一回。 要命的是,近年来少数国人“精神返祖”,一些隅域主动下跪非但未曾绝迹,反而死灰复燃。媒体上形形色色的“跪闻”此起彼伏,随便就能搜出“矿工下跪讨薪”、“考生家长集体下跪讨说法”、“男子酒驾被查下跪”、“警察下跪举报官员不作为”、“制片人为求电影多排片下跪”等等,让人哭笑不得。尽管这些跪姿多半被换上了贴着各色标签的“新裤子”,但究竟还是“怒其不争”的主动下跪,自侮自虐的,还是阿Q那一对跪出老茧的贱膝盖。 另一个标准是,对谁下跪?下跪不全是个坏东西,要看对谁下跪。明人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有言:“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拜人?”意思是男儿当具骨气尊严,断不可卑躬屈膝。国人更有“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的传统礼教。如果说跪天地是信仰、跪娘亲是孝道的话,法治时代、公民社会,跪公权跪老板之类,大抵只可归入阿Q式自辱自虐自贱之列。 跪对了对象,下跪则是个好东西。女护士跪地人工呼吸救人,被网友赞为“最美护士”,她跪出了美德;诺尔贝尔医学奖得主屠呦呦在瑞典发表演讲时,主持人一直跪地紧握话筒一动未动,他是向知识下跪;1970年12月7日,时任西德总理威利·勃兰特在华沙犹太人起义纪念碑前下跪,为在纳粹德国侵略期间遭杀害的死难者默哀,他是为赎罪忏悔下跪。 《孟子·离娄上》曰:“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切割臣服权力奴性基因顽固发作,固然需要藉以公民启蒙实施疗救,更需铲除催生阿Q的温床土壤。王岐山老友黄江南回忆,上世纪80年代他与老王到某县,县领导招待他们。当地有“灌酒”之风,餐桌上一位办公室主任拿起一杯酒顶在头顶,跪地对老王说:“到我们这来,这酒一定要喝,你不喝我就不起来。”老王不是不能喝,但他对这种方式不屑一顾,说:“你喜欢跪着就跪着吧。”最后跪者无趣,只得尴尬起身。假若我们无“特效药”根治国人身不由己的“病腿”,不妨学学老王,用对下跪说“不”来倒逼奴性基因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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