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其洋　           

　　经典就是经典，“闲笔”亦有深味。夜读《西游记》，吴承恩的一处“闲笔”，意趣横生，惹人玩味。

　　那是第八十八、八十九回，唐僧师徒途经玉华王府，倒换关文。国王的三个王子爱好习武，见识了悟空、八戒、沙僧的真本事，一心拜师求教。师徒应承后，国王叫来工匠，依照三僧的兵器为王子们造作。三件兵器原是无价之宝，霞光冲天，瑞气照地，被豹头山虎口洞的黄狮精看见，乘黑盗了去。黄狮精前月刚得一美人，又得三件兵器，决定开个“钉耙宴”庆贺，小妖们都有受用。两个狼头小妖刁钻古怪和古怪刁钻，一早领命去置办酒席。悟空变个蝴蝶，飞在小妖头上，偷听它俩谈话。“闲笔”就在这里。一个小妖说：“我们也有些侥幸，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几壶酒儿。把东西开个花账儿，落他二三两银子，买件棉衣过冬，却不是好？”

　　手头这套《西游记》，文中多有注释。一处注释是：花账———虚账。小妖“把东西开个花账儿”，就是所谓的“报花账”“报虚账”“报假账”。这不，出来办一趟差，酒也喝了，还能一人买一套过冬棉衣。事办好了，回去说不定还有奖赏。算一算，领二十两银子出来办差，“报花账”可落二三两，比例够高、胆子够大，真是肥差啊！怪不得小妖感叹：我们也有些侥幸。

　　《西游记》状妖，旨在写人。吴承恩在这里荡一“闲笔”，看似漫不经心，却不光让故事曲折生动，还能让人一窥当时的人情世故、社会风气。两个小妖第一次办差，就深谙“报花账”的套路，店家也肯“开个花账儿”，足见此等风气之盛、之由来已久。

　　法学博士习骅，从事纪检监察工作多年，把近年在《中国纪检监察报》上发表过的24篇“说古道今”文章结集出版，名为《中国历史的教训》。其中一篇是《皇帝的伙食费》，开头这样写道：皇帝这份工作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有滋味，风险高、工作量大且不说，光是后勤部门报花账这事，就很难对付。比如，自己的伙食开销到底是多少，没几个皇帝搞得清。

　　像明朝万历皇帝的伙食开支是每月480两白银，折合人民币15万元左右，饭量真是“大如牛”；清代的小皇帝溥仪，每年要消费肉类1万斤、家禽3000只，伙食费达20万两白银；风流皇帝乾隆，听大臣说“俺家不富裕，早点随便吃几个鸡蛋”，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天哪，10两银子一枚鸡蛋，我都不敢吃，你还哭穷。”大臣明白，鸡蛋哪有那么贵，是有人在“报花账”，又不敢说破，只好说自己买的是残次品，便宜；到了光绪皇帝，他吃的鸡蛋已经变成了30两银子一枚，其实市场上只卖三四个铜板；咸丰皇帝书房的门坏了，后勤部门换了个新的，报销单据上写的是白银5000两。这明显是把皇帝当傻子嘛，咸丰震怒，要求一查到底。结果是，说那办事的是新来的，错把50两填成了5000两———这也错得太离谱了。弯弯绕的心思其实是：被识破了，就说是填错了；没被发现，4950两白银就进了个人腰包。

　　上大学时读过一篇小言论，至今记得：《别把红蜡烛记到胡萝卜账上》。红蜡烛贵，胡萝卜便宜，但都是红的、圆的、长的，采购者借为公家买“胡萝卜”之机，把给自个儿或为领导买“红蜡烛”的钱混成一笔报销。2001年，德国超市麦德龙初来宁波，一些单位负责采购的人抱怨说，麦德龙开发票太古板、太详细，好几种商品想让收银员写上一个“办公用品”，收银员却说发票都要列出商品清单，这是规矩。因此，麦德龙屡遭尴尬和一部分人的白眼。我就此写了篇小言论《“明细发票”缘何遭白眼》，当时不知道“报花账”这个词，只是说与“明细发票”相比，“糊涂发票”在报账时更容易做手脚。

　　世上多文盲，极少数盲。皇帝虽不能说个个“天纵英明”，但总不至于连几个数字也算不清，整不明白自个儿的伙食开支。重要原因在于，皇帝深居简出，不知市场行情（那个黄狮精恐怕也是），采购又不招标、不“上墙”、不公开、不审计，经办者暗箱操作，人人雁过拔毛，结成利益同盟，“把东西开个花账儿”报销，皇帝（黄狮精）很容易被蒙在鼓里，成为冤大头。

　　分析一下，不难发现，“报花账”得有几个条件：一是不论大小，手里得有权。二是不论多少，手里得过钱。三是买家想“开花账”，卖家得“懂规矩”。四是签字同意的要么是“两眼瞎”，报账的一骗一个准；要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要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沆瀣一气，你有我有全都有。上述后面两例，堪为比照。

　　吴承恩不愧是大手笔，给两个小妖取名刁钻古怪、古怪刁钻，大有深意在焉：不刁钻、不古怪，恐怕想不出、学不会“报花账”这样的伎俩。也说明，无论是妖还是人，趋利避害实属天性；贪念一起，若是只有信任而无管束，妖妖、人人都可能成为“刁钻古怪”、“古怪刁钻”。而有妖、有人能“报花账”，重点不在于报账者是否刁钻古怪或者古怪刁钻，而在于报账的规矩定得严不严、制度的篱笆扎得牢不牢。不然，引出、养出、惯出一对对、一窝窝、一群群刁钻古怪和古怪刁钻，一点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