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敏明 很多人向往大城市,尤其是欧美大城市的生活。他们还告诉我,当然我也知道,国內一线城市的繁华程度并不亚于外国的一线城市,至少表面上如此。我尽管听得入神,但说实话,一点都不向往。我就喜欢窝趴在这座不起眼的江南小镇,它古时候叫缑城。 这小镇,差不多是我生命的全部,生于斯、长于斯。小时候填籍贯,我跟着父亲填黄岩,长大后便自作主张改为宁海。当然,我生活的主要范围在宁海的城关镇,再缩小一点就是桃源街。年逾天命之年,竟没有离开过桃源街长不过几百米的老街———是为井底之蛙,是为一介小民。 这小镇,地处浙东,在三门湾和象山港之间,天台山和四明山交汇地。面临东海,背靠天明山,八分山水二分田,一年四季山色葱翠,鲜花常开。小镇地势也很“风水”,南低北高,坡度缓缓上升。南临洋溪,灌溉、饮水、洗涤,它是小镇人的母亲河。小镇人大都居住在南面,集中在县政府及桃源街周围。不过,现在情况起了变化,小镇扩展了,北边人居越来越密集。古人很有智慧,把县衙门设在由南刚上坡的平面上,冬暖夏凉,不吃风。县衙对面有条弄堂,叫避司弄。我外婆家就在那里的一个四合院子,六七间木房子,前道地栽着葡萄架,后道地有棵大橙树,阳光经常能温暖地洒照在油漆早已斑驳的老宅的木门窗棂上,意境悠远。外婆是位慈爱的老人,由于生长在上海,一生不改上海腔调,外婆家的老宅院,是我童年美丽的记忆。 这小镇,今天看上去已经很现代化了,现代建筑鳞次栉比、巍峨壮观,桃源北路的迎宾大道杏树参天、四季花艳,南边徐霞客大道差不多通至黄坛,靠洋溪一边已建成生态公园。追溯小镇的历史,却是很古老的,晋武帝太康元年置县,至今已逾1700年。小镇现在仍保留着一些明清老房子和古建筑,如东门的道义坊、益善巷、天主堂,南门的避司弄、解放路,城中的桃源桥、水角凌等等,让人感受到曾经有过的时光。空闲时,去小镇的老房子、老巷子里转转或发发呆,那弄堂都是窄窄的,仅容二三人并肩而过,如果凑巧迎面碰上一位娇好的姑娘,可能你会擦碰到她的花裙边,姑娘也许会给你嫣然一笑。很多时候,老房子周围总是静静的,墙脚总是潮潮的,长着油亮的青苔。不管晴天落雨,都能看见穿针引线的老太太,坐在门口屋檐下。那些老房子成片,一个道地连着一个道地,都是木结构的四合院,许多还雕梁画栋、门窗连连,人气很旺。左右都是熟透了的邻居,哪家吃顿什么,哪家男人出个远门,彼此都是知晓的。这样的生活看似平静、拘谨、缺少生气,却是我喜欢的那份祥和、从容。这些年,小镇也难以幸免地遭遇到摧枯拉朽般的“城市化建设”,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听见小镇在抽泣。人们是否知道毁的不是房子,是原生态,是大量的民俗、民俚、乡风,是历史记忆,是文化根脉。 几十年来,我一直居住在桃源街边。桃源是个很动听的名字,相传小镇另一个别名就叫桃源。元朝县丞黄溍《初到宁海》诗曰:“桃源名更美,何处有神仙”。至今,小镇仍有桃源街、桃源桥和桃源村。在老人们的口口相传中,还能依稀呈现出桃源桥上的明代牌坊、颜公河边的桃红柳绿;今天在桃源街的金竹岭、老人武部边、天主堂内以及剧场后边,还保留着几口年代久远的石板井,井口被岁月的绳索磨得坑坑洼洼,我们这一辈就是喝着这古老的井水长大的。 这座小镇滋养出一代又一代名人。宋代的大文人叶梦鼎、胡三省,明代大儒方孝孺;但最给小镇以文人气质的要数现代国画大师潘天寿,潘先生画中的雷婆头峰,就是他老家的后山。潘天寿的精神气质和方孝孺一脉相承,清高、传统、唯美、理想化。正因为小镇有天下读书种子方孝孺,气节清高的大画家潘天寿,小镇就显得另类和别样。今天的小镇还是这样,有一大群矜持的书画家,有江南首家县级古琴社,有百人组织的收藏家协会,令人骄傲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十里红妆”博物馆和江南民俗艺术馆,就诞生在这里。 我喜欢这座小镇,想一辈子住在这里。我熟悉这里的一张张面孔,熟悉每一条街、每一条河、每一幢房、每一个路口、每一株树,甚至是墙角每年都会盛开的那一朵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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