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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明在《影子武士》外景地(贺秋帆 供图) |
贺秋帆 宁波当选东亚文化之都后,一直想写点日本影史杰作的文字,于是重看了黑泽明的《乱》和《影子武士》———不料《乱》已经不能让我投入进去了,无论是华丽的诗意舞台还是莎士比亚《李尔王》的日式重构,那悲剧人生的幕起幕落好像再难产生亲近感,终不过是权力抢夺者的得失轮回罢了。162分钟的戏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当然,静止镜头的大量运用是开创了黑泽明先例的,巨大的山势背景也衬托出人物的渺小以及权力博弈的无意义,那是永恒和瞬间的对比,但影片过于华丽的视觉追求反而削弱了戏剧张力。50年代黑泽明电影里的活力在本片里无可挽回地老去了,我们得到的也不过是秀虎这个日本李尔王盛装下的故作姿态罢了,按照现在的说法,那是个形式大大超出内容的作品,是舞台感被大大提升强化了的表现主义作品,甚至是黑泽明内心的概念先行压过了人物的影片,人物在这里只剩下了造型! 一个狩猎时刻的短暂睡梦之后作出的宣告,一直被人的弱点支配了,朝着惊天动地的大悲剧大毁灭演进,人总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弱点带来的自我吞噬,这个命题,由黑泽明来演绎,当然需要用他旧作高度来参照衡量,所以,不如来看看早《乱》5年问世的《影子武士》。 先说几段历史。1543年,葡萄牙人在九州登陆,带来了火绳枪,1575年,发明了“三段击”战术的织田信长,在长莜大战中以3000火枪手歼灭了武田家新任领主武田胜赖率领的“风林火山”骑兵团,火枪因此普及———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武士群体走向没落的时代。黑泽明喜欢选择冷兵器向热兵器转型的历史时期作为叙事的背景,明显看得出他对热兵器的鄙夷,因为,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卑鄙小人,都可以杀死一个武士时代的英雄”,这就基本上是黑泽明武士题材作品的一个隐性母题。 现在说说武田信玄( 1521--1573年),信玄之用兵方略与为政之道在日本战国史上颇具影响,他的部队所举“风林火山”(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之军旗,语出《孙子兵法》,威震一时。信玄在用兵上尤擅指挥甲州精锐的骑兵,以灵活机智的战术取得胜利,开创了“甲州流”兵法。江户时代《甲阳军鉴》出版,“甲州流”被公认为战国第一兵法。《影子武士》开始时,武田信玄已到暮年,在一次和德川、织田联军的对垒中被敌方冷枪所伤,不久离世,影片的历史真实应该说相当牢靠。 继承家业的就是武田胜赖。长莜之战,对于武田胜赖来说,是一幕不可避免的悲剧,他以外姓回归本宗,担任家督后见,威望不足以服众,面对其父留下的诸多骄横老将,必须打赢一场决定性的战役才能稳固地位,为此他只能屡屡东进,寻找决战机会,然而此时织田信长已从畿内乱局中腾出手来,统率数万大军支援德川家康,相比之下,武田军兵力既寡,士卒也因屯兵坚城长筱之下而日显疲惫,从纯军事角度来说,胜赖实在应该退兵,但从政治影响来考虑,他却可悲地不得不战———只要一退,立刻威信扫地。 了解了上面这个背景,才能进入到黑泽明虚构却深刻的人性世界。所谓影子武士,就是领主的替身,在影片里,我们通过对话得知,在那个小偷出现之前,担任武田信玄替身的是他的弟弟信廉,影片的序幕是一个6分钟的静止长镜头,三个衣着一样的人坐着,信廉向哥哥推荐自己从刑场上发现的酷似哥哥的小偷,小偷怒斥武田家族,“我偷东西只为活命,你们草菅人命却成了英雄!”信玄并不生气,反而认为这个影子综合素质不错。 不久武田信玄死去,据遗训三年秘不发丧,所有场合均由影子来充当形式上的领主,这个过程里,那影子武士的内心渐渐发生了变化,他先是被武田信玄的遗体所震颤而愿为武田家族效死力,后在敌方的试探中入戏,表演不俗瞒过了众人,又进入武田信玄家族内部获得了亲情上的认可,又经历几场大战,眼看着诸多兵丁对他的冒死护卫,可谓时势造英雄,影子武士内心的崇高感渐渐形成,他的表演也日趋成熟率性甚至富有一代雄主的魅力———这个渐变很有意思吧,我觉得里面包含了黑泽明“人的存在方式”的深刻哲理,一个曾经如此之卑下的角色,只要给他一定的环境和情势,他可以从内在的层面上脱胎换骨,所谓血统高贵论,早已被他的叙事打得粉碎,崇高神圣云云,都是渺小卑俗中来的变奏,这大约是黑泽明晚年对于人生的一大观感吧! 三年时辰一到,影子被赶出家门,胜赖掌权,影子无法从内心上卸下领主的大任,于是一路追随大军来到长莜大战外围,目睹昔日的手下亲兵被对手的火枪阵消灭于须臾,于是惊天动地一幕爆发了,这也是本片的高潮:一个破衣烂衫的家伙面容扭曲地从高坡冲向敌阵,你不能确认他是来杀敌的还是来救人的,总之他觉得这样的战场悲凉一刻,这样尸山血海里,他作为一个过去或现在的内心深处的王者,必须如一座山那样地立于本方的阵地之上,他完全被历史的动力驱策,他就这样进入了历史!最后,身中数弹之际扑向了“风林火山”之军旗,完成了一出无比悲壮的人生大戏。 仲代达矢的演出可以说是令人叹为观止———5年后他因此而当然获得了《乱》里的绝对主角,但《乱》的演出,更多带有表现主义色彩,真正令黑泽明享有影坛莎士比亚之名的,并非改编自莎剧的《乱》和《蜘蛛巢城》,而是他原创的《七武士》和《影子武士》。经过上世纪50年代的高峰和60年代的回落期以后,70年代的黑泽明一度被创作力瓶颈所困而至于自杀未遂,幸得借由苏日合拍的《德尔苏·乌扎拉》东山再起,延续到《影子武士》,黑泽明那种对历史中小人物的关注,对小人物的非凡人格的构筑和提炼,的确主导了他的情怀,甚至,他用以通过作品序列抒发的那种情怀,才真正构成了他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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