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体霓 身为作家、学者、翻译家,林文月先生的家里到处是书。她说,自己是以教学研究为职志,偶尔以写作翻译遣兴。生活中,书自然成为她十分亲密的伴侣。不仅书房内有数不清的书册,便是客厅、卧室、饭厅,乃至于无可名状的小小空间的台面墙角,有时也堆着一些书。这些书,对她来说,有不同的意义,有的是正襟危坐而读的对象,有的则是教学研究与翻译之余用来随意浏览的,另有一些,则因空间逼仄,不得不将其退于书橱后排,久而久之,竟忘了其存在。 林文月退休了,她说:“属于自己的闲在时间多起来,漫读杂书,成为生活中颇堪安慰的习惯,原来被我束之高阁或隐藏于深处的书,有时不经意间发现了,则有一种久违再遇的惊喜。于是,就地翻阅,三行五行,十页八页,有时则索性移到书桌上,彻头彻尾地读起来,夜深灯孤,重读的心情往往和当初并不相同。”这些文字很能引起同感。岁月的列车向前开去,重读一本书,犹如回望一段风景,阅读的是人生,看重的是感情。 林文月先生的文章,反复铺陈,记叙性浓厚,不过,在她的巧妙架构下,复归于自然。讲到重读时有不同感触的原因,她写道:“未必是那本书的内容,相对于内容的感受领悟,而常常是那书的本身,以及关涉那一本书的属于我个人的记忆怀念。与书重逢的喜悦,逐渐沉淀,迷惘感伤之情,不由自主。”接着,她说了一句话:“我把一本书的无端心情转折记录下来。” 此是一种洒脱的阅读境界。 《写我的书》从宁波书城买来几个月了。素雅的封面上,一帧作者的黑白照,她靠在一排书架前,侧脸仰望自己巨幅的身披风衣的图像。四字书名位于照片上方,略小,显得低调。书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我后来将书带往上海,放在儿子的书架上,我们都爱看林文月先生淡定雅致的文字。 书中首篇题为《庄子》。作者面对《庄子》,回忆起她的外祖父连雅堂在台北与两位朋友开设“雅堂书局”的往事。当时日本占据宝岛已30余年,正强制推行日本语文,禁止中国语文,从而达到消除中国文化之目的。然而,“雅堂书局”所售各类书籍,及兼营的杭扇、湖笔、徽墨、诗笺等物,却都来自大陆。后来,外祖父回到上海,居住在长女也就是作者母亲处。书中有一张作者12岁时与外祖父母在上海虹口公园坊8号的合影。 四册的《庄子》,由扫叶山房石印,是作者外祖父遗留下来、由她母亲承收保管的。林文月写到,常见到母亲在繁忙的家务之间“会抚摸那些已呈黄褐色的旧线装书,她必然是在怀念着她的父亲吧。”林文月说:“及至母亲也衰老时,她把外祖父的书送给了我。母亲过世后,外祖父遗留给她的书,遂成为母亲遗留给我的宝物了。”林文月亦常常摩挲着有微损的书面,怀念着母亲,怀念着外祖父。书中有她外祖父朱笔圈点乃至工整的眉批。于是,她想到,不知道圈点批写这些文字时,外祖父是怎样的境况?几案之上除了书籍笔砚外,尚有一只小茶壶为伴吗?外祖父不嗜酒而好茶,那只常年使用的小茶壶,后来亦由她母亲传到她的手里。 本来看了《庄子》的标题,以为就书论书谈“庄子”,想不到却是那些富有人情味的话。诚如林文月先生所说,“我大概一向关心围绕一本书的心情转折的,关于书的内涵和与我相遇的因缘,以及某些人和事的记忆。”她认为,书有鲜活生命,并且与她的生命密切关涉着。 书中还有几篇文章值得一提。《源氏物语》一文,写作者在艰辛孤独“译途”上的摸索前进。有几句诗实在好看,兹录在此:“秋叶飘兮笛声哀,若有真情总缱绻,琴弦岂可兮为良媒。”《文学杂志合订本》一文中,回忆了读大学时曾经投稿的校园文学杂志,她面对封面散脱、书脊糊褪、纸张泛黄的两册《文学杂志》,“宛如照见自己年少时片段时光,依稀是青涩羞赧的,又仿佛是坚定自信的。” 我又在翻这本书了,觉得它是有温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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