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石 有人在水库里筛水,竹木制的筛子,一筛一筛地筛。这引起作家鲍尔吉·原野的注意。在他看来(其实也是我的看法),竹筛子筛水跟竹篮打水有异曲同工之“谬”。于是下车,观察,并与之交流。问筛啥?答曰筛水。筛了多少?不到十分之一。要筛多久?两年吧。 那人最后用了一个“吧”字,意为大概、约等于。对于一件几乎不会有结果的事的不确定,至少说明那人在回答这问题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种“清醒”恰恰反证了其不清醒。作家于是得出结论(其实也是我的结论):那人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犯精神病,或是失恋了。 后来作家向一个当地人打听那人筛水的事,结果令人吃惊,原来那人在做治肩周炎的“药引子”:“中医说拿黄杨树皮做个笸箩筛水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再把树皮煎水喝就好了……”作家不甘心,又找了个当地老中医求证,结果依然让人意外:“筛水或煎水只是个幌子,黄杨木也是个幌子。大夫在用动功治他的肩周炎,明白不?筛不了九千遍,病就好了……用黄杨木煎水喝,那是治好了之后的事了。”“古代医疗资源缺乏,好多医方是谋略。医家本来就跟兵家相通。”“这些事关键在于你信还是不信,人是不是老实。所以医家常说,傻子去病快,治聪明人的病反而慢,信则灵嘛。” 之所以让作家感到“吃惊”“意外”,因为事情从一开始就向着作者(也是普通人)思维的另一面不管不顾走下去。这有些南辕北辙、起点即终点的意味。想来作家最终一定是想明白了这件事。其妙处在于,许多人常常需要点拨,才能明悟许多事的内核,而更多的人一辈子可能连被点拨的机会都没遇到。 我一直相信一点:中医不仅是门医学,也是门哲学;同样,一个高明的中医师,他不仅仅是个医者,很可能还是个哲人。传统中医理论主张动静结合、阴阳调和、荤素互补、神形兼修……这其实就是生命哲学的基本构架。上面提到的那位老中医,就是位道行高深的医界哲人。他的那番精妙点拨,闪烁着迷人的哲理光芒:动(筛水)与静(不动或少动所致),方与略、医与兵,傻与快、聪与慢等等,都有奇妙的关系。而作家的“老实”,让他最终有机会与一位智者相遇,获赠一把打开生命哲学的钥匙,从而写下了《用筛子筛水》这篇谜一样的散文。试想,假如他跟我等大多数“聪明人”那样,遇见如此诡异一幕,一笑了之,至多在记忆留下一丝很快会消匿的印迹,没有其他。 生命本身是一个圆。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起点同时是终点。起点与终点的关系,其实是一个方位关系,不存在复归起点后重新开始的神奇。一代人的成长伴随着一代人的老去。我们上辈子人中好多认为人有前世、今世和来世,世世轮回,因果报应。就像一个圆内外套(圈)了多个无形的圆,一个接一个、一环套一环。你认为这些圆间相互有关联就是有关联,没有关联就是没关联。因为这样的圆,除了拥有同一个圆心,永远不会重合,圆跟圆其实没多大关系。因果轮回说到底是给人留一份善念,不白来世上一遭。来世再见,其实是永不再见。只要想明白前世是怎么回事,就也清楚来世是怎么回事。换句话说,假如有来世,还有今世什么事?轮回说的另一用心,是劝人为善,做好人、善人,就有好的善的回报,今世未报,还有来世。人有去日,就必有来世,不然这圈就画不圆,画不下去。所以人说佛即善,善即佛。人学佛,天天烧香念经,莫如从善,从在心里存一份善念、做一件琐碎小善始。 回到生命本身。生命是一代代的传承。我们的身体是父母给的,都是肉身凡胎,吃五谷杂粮,经受阴晴圆缺、风霜雨雪,再健壮的人也难免要染病受伤、打针吃药。重要的是,怎样少生病,生了病如何快恢复。传统养身理论核心是平衡:体力劳动者要多静养,长期静坐的人则要多出去活动;擅长熬夜的人睡眠质量相对好一些,随时随地能倒头即睡,不然熬不了几天身体会垮,而睡眠不好的人睡的时间往往更长,用时间弥补质量;吃得多、精的人身体未必都好,相反粗茶淡饭者健康状况普遍比前者佳……里面无不蕴含着平衡的道理。据说,有人趴着看电视“看”好了颈椎病,也有人天天两碗白粥养好了肠胃,还有人通过反行、倒挂乃至爬行,使身体变得健康。如此看来,“用筛子筛水”治肩周炎,真不是天方夜谭。当然,平衡也意味着恰到好处,像陈盆滨那样天天一个马拉松肯定非普通人健身之举。爬山好,但天天爬不利于膝盖。而那位筛水者,如果老闹心筛不筛得完水库里的水,结果恐怕也要事与愿违。 任何生命,幼时都活泼好动,充满对未知的好奇与冲动,虽然身体稚嫩经不起一些触碰,但因新陈代谢快恢复也快。青壮年是生命最盛期,压力也最大,所以很少有人会想到保健、养生,天天在公园锻炼的大多是老年人。而当一个人自然自觉想到要锻炼健身时,他(她)差不多快老了,生命与体格的僵化、衰退,需要用运动来缓解。而当他(她)想动动不了,想吃吃不多、吃不下、吃不了时,生命基本走向终点。这是个循环,更是规律,不管这个环画得圆不圆,最终都跟你没关系了。 生命始于无意识,完结于无意识。生即无,无即生。世世轮回就是一个从生到无、由无而生的过程。轮回给人希望,“无”劝人放下,从这个角度讲,其实也不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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