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四明周刊·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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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8月19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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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的一条鲢鱼

  西 坡

  

  他得了一种怪病,好多年了,老觉得嘴巴没味道,吃什么都不香。医生说,你没啥病,调养调养就好了。可是调养了这些年,却一点不起效。

  最近,他住院了。听说是在宴席上晕倒的,面对着鲍翅、龙虾,脸色苍白,吓得秘书小李双手冰凉。连忙送进医院,一检查,院长兼主任医师说,还是转院吧,就转到了上海的大医院。先是各种仪器逐一检查,各项指标没什么大的异常,也就血压、血脂、血糖偏高,前列腺功能也正常。可他还是没力气,什么好东西都勾不起食欲。躺下睡不着,走路时又想睡觉。心情也越来越烦躁,没法子,只好先出院,另寻良方。

  办公室主任提议看看中医,请来了杭州的名中医。一看舌苔,就说他虚火过旺。名中医用蝇头小楷开了药方,一日三服。可是,喝了三个月的苦药,仍不见效。他又一次住进了医院。为保密,这回找了家远郊的外资医院。

  这次住院,他不断对自己说,不要烦躁,好好养。可还是连着几日睡不好。一日黄昏,他睡着了,居然还做了梦。梦见过年了,妈给他炒豆吃。妈炒的豆最好吃了,都裂了口子,味道都进去了,咬起来脆香。过年了,生产队里分鱼。他家和隔壁“小猢狲”家都分到了一条鲢鱼。那鲢鱼真好看,鱼鳞在阳光下发出五彩的光。妈捧着鲢鱼进门时,像得了个金元宝。鲢鱼烧好了,先被恭恭敬敬供在灶前,后来就被藏在饭篮里挂了起来。他歪着脑袋盯着那个晃悠的饭篮,直咽口水。大年初一,结冻的鲢鱼被放在了桌子正中央。可妈告诉他,这鱼动不得,筷子碰都不能碰一下。妈说这话时神情庄严。鱼烧好了,上了桌了,却不能吃,他无论如何想不通。这鱼一定鲜,他好几次不由自主地想去碰它,但都缩了回来。妈说不能碰,总有妈的道理。以后几天,那碗冻鲢鱼连看一眼都看不到了,只有来客人了才又被请出来。客人们好像都没看见这鱼似的,从来不去动它一下。他想:这鱼可能有毒。书上说有些鱼是有毒的。但有毒的鱼为什么这么金贵?他想不明白。

  他流着口水,转个向,继续做梦。这时,在梦里,爹和妈为了鱼吵架了。来了两桌客人,只有一条鱼,妈要爹去“小猢狲”家借碗鱼来,可爹不肯去。最后妈亲自上门,赔着笑脸说了一大堆好话,才借了来。客人还没走远,妈又火急火燎给还了过去。他真弄不懂大人的心思,这不能吃的鱼,干吗弄得这么麻烦?

  越是吃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吃。那个春节,他天天念着那条鱼。某晚,见爹妈都睡下了,他蹑手蹑脚来到厨房,饭篮里飘出一缕鲢鱼的香味,挡都挡不住。饭篮挺高,他够不着,就搬来一条矮凳,还够不着,就搬来了高凳。可是下来的时候,脚一歪,摔了。碗破了,鱼翻了,“哐啷”一声把爹妈吵醒了。

  他自己也被吓醒了。他奇怪,怎么做这梦?连着几日,鲢鱼的影子挥之不去。第二天黄昏,他坐在医院草坪上,又想起这事。小时候确有半夜偷鱼事。其实不能算偷,他只是想闻一闻鲢鱼的气味,最多舔一下鱼冻。后来,妈把鱼和冻从泥地捞到锅里,烧了烧,又请了一回客人,但客人们还是没动它一下。吃这鱼,是麦收时。收麦子最辛苦,每日四五点钟哨子一吹就出工。总算忙完了麦收,妈急着赶回家。妈把那饭篮摘下来。鲢鱼上面生了一层白花,细细的,密密的,像棉絮,又像小白兔的茸毛。妈用筷子刮了刮,然后放了很多大蒜,还浇了小半瓶黄酒,闷在锅里烧。烧了一会儿,开始有一些气味跑出来。他问妈,为什么要放大蒜。妈说,去味。去什么味?妈说,时间长了,鱼出白花了,要和大蒜一起滚一滚,味道就好了。果然,锅里跑出来的气味越来越好闻。有一缕是鱼的味道。有一缕是大蒜的味道。还有黄酒的味道。还有……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味道,也是最诱人的味道。他坐在厨房门槛上,痴痴地望着那一缕缕气味,那气味似乎是看得见的。口水流了一地。妈说,小傻瓜。妈过来摸了一下他的头,眼里有一些泪光。那天,爹喝了点黄酒,咂一口酒,啃一口鱼头,啃得“啧啧”作响。妈说怎么弄出这么大声响,爹只是笑笑,也傻傻的。一家人把一碗鲢鱼吃了个碗底朝天。第二天,妈偷偷给他碗里放了一块冻,原来妈头天烧鱼时留了一小碗鱼汤,汤隔夜又结成了冻。

  想鲢鱼的事情,忽然让他心静了不少。这一天夜里,他睡得很香,很沉。第二天听到鸟叫声才醒来,睁眼看见白枕巾上湿湿的。不晓得是梦里流的口水还是泪水。他坐起来,冲着门大声喊,小李,快办手续,出院。

  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乡下老家。一进门,他说,妈,我要吃鲢鱼,出了白花的鲢鱼。妈说那鱼泥腥气重,你什么好鱼没吃过,为啥偏要吃鲢鱼?!他说,就要鲢鱼,就要鲢鱼,四五十岁的人在妈面前还像个小孩。妈拗不过他,寻遍农贸市场才买到一条鲢鱼。烧好后,他说,妈,你把它挂在饭篮里,等上面有结出一层白花了,我再回家来吃。妈听了笑得直不起腰,说,你这孩子,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可还是依了他。过了十多天,妈打电话喊他回家。妈从饭篮里捧出那碗鲢鱼。鲢鱼上面生了薄薄一层白絮。妈还像从前一样,放几根大蒜,浇上小半瓶黄酒,闷在锅里烧。烧滚了,锅里飘出缕缕看得见的味道。他坐在门槛上,闻着香。这是酒香。这是蒜香。这是鱼香。又是流了一地的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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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