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其军 “像酒有时预感到黑夜和它的迷醉者,未来也预感到我们。” ———张枣《预感》 一 隆冬雪夜,野猪可能拱了菜地。丁家畈农舍小屋里,一盏汽油灯拨得锃亮,梁上的蜘蛛网都见得丝丝缕缕。鲁士的母亲在厨房间忙碌,一边向餐厅张罗:“你们先吃,快吃吧。”酒糟的白切肉、刚出锅的炒年糕、酒糟猪肠、花生米等下酒菜,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四五好友的酒碗,斟满了糯米白酒。像稀薄的牛乳,像稠厚的米汤,热腾腾冒着热气。鲁士的父亲端起酒碗,说:“吃了,吃了。”兄弟几个就端起酒碗应和着,说:“趁热,趁热。”抿一小口有点烫嘴的糯米白酒,在口腔里游走,带着热量,带着甘洌,也带着醇香。稍作逗留,那一脉粮食的火焰落在肚腹,浑身瞬时就暖了。餐桌上,唠叨一年的收成如何,夸赞谁家的孩子有出息。一餐夜饭,喝了两壶滚烫的糯米白酒。就这么,渐渐时近三更。 当男主人向女主人再申请一壶时,朋友们醉意朦胧地摆着手谢绝了。“行了够了,你家的酒够劲道。”一个个起身说,“明晚到我家,尝尝我家的。”主人挽留着想把客人留宿。但,朋友们还是坚持回家。打开门,月光与雪地一色,大家握着手告别,然后,各自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家在不同方向的山村,都隔着两三里路,走远了,各条路上也就只一个人了。这个时候,糯米白酒的酒劲才真正上来。一个人走路,也不孤单,因为,这时,树是朋友,石头是朋友,山鼠是朋友,猫头鹰是朋友,就连自己的影子也是朋友。那一位是山村教师,随性就吟了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手里没有酒杯,却像是握着酒杯样,向圆圆的月亮,敬了一杯。然后,念叨着:“今晚的酒杯是空了,但,明天的还会满。” 二 晚秋清晨,天空如洗。丁家畈少年鲁士,睡醒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延续睡梦里的心思:惦念心里的姑娘。那个水灵的姑娘,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喝起酒也没毫不含糊。那年月,山里人家喝供销社的酒,得凭酒票。可是山里人家喝了多少年的酒,仅靠那一两张酒票,是绝对喂不饱肚子里的酒虫的。那么,更早远年代是怎么喝酒的,酒票不够的时候照样怎么喝。脚轻手健,还怕弄不上酒喝?鲁士觉得,要是能给她送一坛酒,大概是可以表达心意的。鲁士见过老一辈酿酒,铮音般流淌的山泉兑着肥沃土壤育就的圆硕糯米酿成的糯米白酒,谁喝了都会馋。他就一骨碌起床,去谷仓取了二十斤糯米,学着样开始酿了。 鲁士把糯米倒进木桶,压得严严实实,再泼兑上二十斤清泉。然后,他静静地等,就像田野上正凝霜结露,就像等着他的爱情。酒香弥漫的时候,他的爱情之花也该盛放了。密封一个昼夜,就沉淀一个昼夜的相思。轻轻地放上特制的佐药,与糯米搅拌,耐耐心心等待发酵个把月,就像耐耐心心等待心爱的姑娘在每一个清晨走来……三十余年间,鲁士酿造的糯米白酒不知有多少甏。想喝多少度数的酒得在多少糯米里加多少泉水,想喝怎样口味的酒得在多少时间后启口多少公分,他都有了“手势”,出神入化十拿九稳。那是一天天的想念陪着他练就的手艺,娴熟得就像手里已有一把无形的锐物,糙的该削就削,细的该雕就雕。糯米白酒就这么是他心手相通虔敬奉持的艺术品,浮动液态的女儿香。 酿得一手好酒,鲁士的名头就响了。亲戚好友仗着感情深厚要他帮忙搭一坛,他自然推却不了。应接不暇时,他索性就给传授了“真生活”,免费教会几个徒弟。倘若心里没点念想,对粮食轻慢了,对日子轻慢了,糯米白酒可能就酿酸了。这样的人这样的酒,鲁士说他也曾见过。想要喝好酒,心得沉下来。若有牵挂的人,那就盼着能红袖添香样陪着酿酒,盼着常能有事没事唠唠家常。就这么,还真有后生学了他八九分。“要喝酒,自己烧去”。于是,在十一二月,村村岙岙就米酒飘香。成家立业后的早些年,鲁士在村里当过支部书记。镇干部指导工作赶不回食堂,鲁士就当朋友一样把他们留在家里吃饭,自家酿的不费钱的糯米白酒自然是要尝一尝的。这一尝,镇干部就在胸口捂着了山乡的风、泥与水,就想着了那么多的山花何以盛开得那么美好。呵,这片土地,谁都辜负不了。而忙前忙后的,自是当年那位水灵的姑娘,已为他生儿育女的“老太婆”。 一个个质朴的山民,一碗碗质朴的糯米白酒,让同样质朴的过客难以忘怀。镇干部即便调离了,仍会念想;无论走到哪里,仍会念想。念想大山深处,那么一户户安详的人家,米酒飘香。而鲁士念想的,是流逝和未来的光阴,就像糯米在酒桶里渐渐变酒一样的醇香。望着层峦叠嶂的天际,一枚太阳风筝一样一天天东升西落…… 三 仲夏流火,蓝天白云。他去山里避暑。路经丁家畈,顺趟访问一个同学。同学姓鲁,鲁爹在村里当过村支书。同学家背靠大山,一进屋里,燥热就去了三分。时近中午,同学以山珍盛情招待,还拎上一壶糯米白酒。山村里,基本没有将糯米白酒久放的经验。一般不轻易开甏,除非需要一番“豪饮”。一旦开甏,就得一两天里喝完。这并不成什么问题,因为,旧的喝完了,没过多久,又可以酿制新一年的糯米白酒。酒是从地窖里提出来的,他往壶上一摸,凉得就像在冰箱里冰过。往玻璃杯里一倒,杯壁起了一层雾。喝一口,凉凉的柔和的甜意自味蕾沁入心扉,传递全身。 喝到一半,就有类似空调开得过低的意思,身体有点凉意了。同学说,“要么,给你尝尝热的?”他趁着酒意,爽快答应。其实,鲁早已将另一壶在煤气灶上搁了多时。同学念叨着,糯米白酒要么是冷的喝,要么煮得刚好到沸点,这时喝口感最好。鲁将酒倒出来,酒碗上冒一圈细密的气泡。他咬一口白切糟肉,再喝一口滚烫的糯米白酒,齿颊留香。他觉得,如此宜冷宜热的自然生活,也就在大山里才能得以享受。 同学说,这一甏酒就是为你开的,所以,你尽情地喝,喝到天荒地老一样地喝。糯米白酒的酒性温和而不觉强劲,就像细雨不知湿透似的,待发觉醉了,醉意就会越发浓烈。户外的阳光盛大,村庄粉墙黛瓦,晾晒的衣物花红柳绿。好像一百年前就是这番光景,好像一百年后就是这番光景。好像沧海桑田就在眼前似的,好像前世今生都看透了似的。纷杂的外面世界,于谁都没多大关系。他在盛夏安静品享来自秋冬的礼物。就像活在春天,一直活在春天。这样,似乎什么都可以放下了。 他醉了,同学也醉了。同学絮叨着,向他炫耀山里的生存智慧。说酿制糯米白酒,除了能收获琼浆似的糯米白酒外,还有其他的“宝贝”。比如“甜酒酿”“酒糟”。就像是一株植物的脑尖与根头。甜酒酿是在糯米白酒制作工序的前期形成的,在糯米发酵将要变酒还不算酒时呈在表面的那一层液态嫩物,有走贩在集镇沿街叫卖专门兜售,一碗一碗,一盏一盏,是许多人喜欢的饮品,有甜甜的酒味。酒糟是在酒酿成后糯米脱落沉积的米皮。酒糟可以用来糟烩禽畜肉类、带鱼,经过糟烩的菜肴别有风味…… 怀念在山乡喝酒的那个晌午。在城区偶尔能喝到糯米白酒,但总归没有在山乡农舍喝着来得正宗。嗯,酒逢知己,当一壶将尽,咱们吆喝一嗓子:“兄弟,再热一壶糯米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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