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甫            

　　日前有事去宁波，不想在联盛广场遇见了一位熟人。一别二十多年，我已经叫不出她的名字，而她却远远地认出了我，向我走来。她说她的公司就在这里，邀我进内小坐，并说她上世纪９０年代初曾在奉化的爱建衬衫厂工作过，于是依稀记起她是缝纫车间的生产尖子，而我那时也在该厂工作。

　　落座以后我已经想起她的芳名叫周能斐，当时不到二十岁，脚步轻盈干活利索。现在的她四十上下，身着合体的西服，打着领带，看样子是城市的白领。她招呼一位服务生过来给我斟茶，服务生恭敬地称她周总，哦，原来她已经是这里的老板。我进来时看过门外的招牌，这里是宁波小有名气的国际时尚餐饮连锁公司，想不到昔日的小姑娘今天成了女老板。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时隔二十年。听她讲述创业史特别是之前在塞班打工的经历，令人震撼，出国打工毕竟不容易啊！

　　说起塞班，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因我侄儿杭大毕业后曾在奉化外贸公司工作，他们公司也有组织劳务输出的业务。一开始就是输往塞班、毛里求斯，其后还有马尔代夫、安提瓜、约旦等国。塞班是西太平洋马里亚纳群岛上的一个主要岛屿，是美国领地。塞班本岛面积１８５平方公里，相当于五个北仑梅山岛。当时输往美国的纺织品有配额限制，选择在塞班设厂可以绕过配额限制，同时输美产品可免征关税和标签“美国制造”，因此制衣业迅速发展，上世纪９０年代中期岛上有服装工厂３０多家，业主多数是台湾人和香港人，雇用以中国大陆女子为主的外国劳工一万多人。周能斐就在那个时候去塞班打工的。她说我在塞班的年份非常好记：香港回归的那个月１９９７年７月去的，澳门回归的那个月１９９９年１２月回来的，一共两年又六个月。

　　她是１９９７年５月第一次去宁波马园大厦一家外贸公司联系劳务输出的，公司介绍，本期要招收生产针织服装的熟练工去塞班，塞班是美国的一部分，只要你技术过关，每年可赚一万美金。当时美元与人民币的汇率是１：８．２，也就是说每年工资８万２千元，而当时国内服装厂工资最高也不会超过８００元，一年收入仅一万元，这是个很大的诱惑，于是报了名。６月份还在那里通过了操作考核，同去的五人只有她一人合格。接着交付两万元押金（万一有人变卦不去，押金将不予归还）。七月上旬从上海飞韩国汉城（即首尔），然后转机到塞班。

　　周能斐所在的公司是香港人开设，该公司生产针织服装，从汗布为面料的汗衫、汗背心到厚绒为面料的运动衫、保暖衣品种繁多。其时国外已流行以针代布、内衣外穿，因此面料花色多、产品款式多，缝制难度也增大。公司采用流水线生产、计时制工资。其计时工资不同于国内单一计时，而是定额计时，定额出奇的高，一般人需要１小时２０分钟才能完成１小时的定额，但只付给你１小时的工资。当时国内也采用过定额生产，其定额标准有两种定法，一种是平均先进法，比如有二十个人做同一个工序，那么二十人产量之和除以２０，再加５％，就作为标准定额。另一种是先进平均法，二十人中头七位是先进，取七人产量的平均值为标准定额。而这里取最尖子的产量为定额标准，厂方说人是有潜能的，只是没有开发，别人能做到的你们也能做到，一个月后就能适应。不用说动作缓的人叫苦连天，像周能斐那样的缝纫尖子也跟不上。她说：“如果跟不上，８小时一到就叫你下班，你一天不能得到一天的工资，而且没有加班资格。如果完成了额定的产量，质量又不出问题，就有加班的资格，加班一小时可领１．５小时工资，一般每天可加班２小时。车间里只听到缝纫机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上厕所像短跑，不让一分钟时间浪费。快下班了大小便往往憋着，有些人到了厕所来不及解裤带就尿在裤裆里了。一天下来双腿不会走路了，得扶着墙壁走一段，才能开始慢慢行走。三个月下来拿镜子一照，镜子里的那人一脸疲惫、面黄肌瘦，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晚上睡在被窝里想家想爹妈，经常有人在轻轻地啜泣。

　　她回忆在塞班碰到过的事：“有时候宿舍里只有一两个人时会有年龄较大的女工进来，说张先生是工厂的技术主管，全厂工资他最高，但年复一年远离家人感到很空虚，晚上想有人做伴，他当然会有“回报”给你。反正出门在外，家里人也不知道。有时另一个人来说，质量总监王先生是工厂的股东，人也长得帅，但还没有对象，想找大陆妹子作女朋友，将来到香港有绿卡，把爹妈接来一起享福……每次都被我们轰了出去，后来就不再来饶舌了。有时还会有人进来说关岛离此不远，去不去关岛？到了那里就能成为正式美国公民。虽然这里也是美国领地，但地位不能跟关岛比……这种人叫做“蛇头”，由他牵头偷渡当然要花大笔的钱。尽管他说得天花乱坠，我们宁波人没一个心动，我们是中国人，合同期满一定要回到中国，那里有我们的父母亲人，倒是有几个福建人过去了。”

　　“好容易熬到两年，１９９９年７月我们的合同期满，可以回家了，我们欢呼雀跃，但老板要我们几个再留一年，待遇从优，说顺延一年当地政府不会干预。我们说一年不行，就做到今年年底吧，过年一定要回家。因此我在塞班做了两年半，赚回三万美金。回国后我就用这笔钱来宁波创业、打拼。”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当时塞班服装工厂对劳工的待遇是违反美国劳工法的，受到美国媒体谴责。２００１年美国取消纺织品进口配额，塞班的优势荡然无存，服装工厂纷纷迁往劳力廉价的亚洲国家。但塞班的热带美景和玻璃一样的海水吸引着各国游客，我国北京、上海、广州都有四小时直飞，等我女儿大学毕业，我一定会带她去塞班旧地重游。”

　　从塞班回国的女工经过一两个月休息以后，多数仍回到各地服装厂上班，普遍受到欢迎，不少人成了企业骨干。我们奉化能成为服装大市，其中也有打工回国的女工们所作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