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腹》片尾的决斗拍得荡气回肠（贺秋帆 供图）

　　贺秋帆         

　　日本的武士电影笔记，我以前结合新渡户稻造的有关著述专门评论过黑泽明的《七武士》（见２０１４年４月６日《宁波日报》），本文算是反向再述。两片皆拍于１９６２年，翌年，今井正导演的《武士道残酷物语》柏林擒熊，小林正树的《切腹》拿了戛纳评审团奖，两者所取均为批判视角，值得并置一说。黑泽明镜中的武士即使境况惨淡，总还守着一个理想化的道，今井正的镜头里，一部武士史就只剩一笔负资产了。

　　电影始于现代日本的一桩自杀未遂事件，因为未婚妻的自寻短见，公司职员饭仓进不由得想起他近日拜读的家藏三百年之久的祖辈日记，且来翻翻他家的历史。庆长年间（十七世纪初），祖先饭仓次郎因关原之战失败，投靠信州的堀式部少辅做了家臣，后来为了替主公背黑锅，不得不承担岛原之乱的过失，只好切腹尽忠。次郎长子佐治卫门因为主公病死，依照惯例藩内高阶武士必得一一殉死，所以丢下妻儿步了乃父后尘，不在话下。元禄年间（十七世纪末），饭仓家第三代久太郎长相俊美，被藩主强收为男妾，久太郎不堪其辱愤而与藩主之妾萩之方私通，事发后被施以腐刑，幸得事前萩之方已有孕在身，总算留了后。

　　天明年间（十八世纪末），第四代饭仓修藏混得更惨。为了贿赂江户幕府，藩主要他把妻女一齐呈上，当了礼品。为了顾全大局，自己最后落到被主公赐死的结局，因短刀是主公所赐，他还觉得切腹之举不失颜面呢。再看明治年间，第五代饭仓进吾依旧忠心耿耿伺候着堀家最后一位藩主堀高启，临了还被那痴呆的藩主玷污了心爱的女友，自己则死在甲午之战中。昭和年间，局面有变，饭仓家改效忠天皇了，到了第六代，也就是影片的主人公饭仓进这代，哥哥饭仓修进了神风特攻队，尽忠了，这以后世道又变，虽然不必效忠天皇，但他这个小小的上班族却不得不效忠公司，上司知道他的未婚妻在敌对公司当打字员，要求他指使未婚妻取得对方的投标文件。公司如愿中标，但上司为了不让对方公司起疑心，要求饭仓婚期延缓到完工再说，于是引发片头的未遂自杀事件。

　　饭仓家史，就是一部愚忠受虐史，这种家奴效忠主公，将性命及家人交给主上的观念基本上莫非来自邻国？殊不知“忠Ｘ爱Ｘ”云云，都是叫别人去寻死的一套说辞，不料这些武士们竟然当了真，个个义无反顾舍弃自我，再后来，发展到施虐近代东亚的洪水猛兽。此片对日本武士传统的深切反省令人称道，原作小说《被虐的谱系》出自武侠作家南条范夫之手。此片多处出现切腹，所以就连带说说小林正树的《切腹》。

　　宽永年间（十七世纪中叶）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家光实施中央集权，诸侯大名被削弱，武士纷纷成为浪人，生活无着。浪人饿了肚子，于是跑到藩主家，扬言要在玄关当中切腹，一般总能得钱而去，切腹于是成为流行一时的敲诈手段。影片开场，浪人津云半四郎来到名门井伊家如法炮制，主人斋藤勘解由提到了去年有个浪人千千岩求女也来过这么一出，这厢里一口应承下来，为求女准备停当，求女却再三推托，众人发现他携带的原来是一把竹刀，便逼他以竹刀切腹，求女不堪痛苦最后咬舌而死。原来这求女乃是半四郎的女婿，他为给妻儿治病，才出此下策筹钱，半四郎此来的真正目的是报仇，最后，在把井伊家的高手一一解决之后，半四郎履行诺言，完成切腹。

　　《切腹》的叙事技巧相当高妙，其实是一个下午里发生的事情，但通过津云半四郎和井伊家主人的对话，把半年前千千岩求女的悲惨故事带出，我们才发现津云半四郎关于切腹的胁迫之真正意图。他原来的主君早就因家业崩溃为保住名节而被迫切腹，女婿因为生计问题，他武士刀早已典当了出去，这就是武士的普遍的命运。但津云半四郎在手刃井伊家三大高手之后，才终于坐到井伊家的天井，行他的切腹大礼，为的是借此大大羞辱名门井伊家，而井伊家也不得不向外宣布所死的门客都是生病而死，这就把体制内的武士阶层及其靠山的本质，做了深入的嘲讽。回到新渡户道造《武士道》，此书第１２章，专门有对于切腹的研究，是我读到的新鲜文字，此处袭用文抄体，供批判用，正看反看全在读者———

　　之所以特意选择身体这个部位切开，乃是基于以这里为灵魂和爱情的归宿之处的古代解剖学的信念。摩西曾记下，“约瑟为其弟而（心）肠如焚”（《创世记》四三之三○）；大卫向主祈祷别忘了他的肠子（《诗篇》二五之六）；以赛亚、耶利米以及其他古代的通灵者说过肠“鸣”（《以赛亚书》一六之一一）或肠“痛”（《耶利米书》三一之二○）。这些都印证那种日本人中间流行的、灵魂寓于腹部的信仰。虽然“腹”这个词，比希腊语ｐｈｒｅｎ或ｔｈｕｍｏｓ范围要广，但日本人也同希腊人一样，认为人的灵魂寓于这一部分的某处。法国人，尽管他们最优秀的哲学家之一笛卡尔提出了灵魂存在于松果腺的学说，却把在解剖学上还很模糊而在生理学上意思明确的ｖｅｎｔｒｅ［腹部］这个词，今天仍然用作“勇气的意思”。同样，法语的ｅｎｔｒａｉｌｌｅｓ（腹部）也用作爱情、怜悯的意思。这种信仰并不是单纯的迷信，比起把心脏作为感情的中枢的一般观念还是很科学的，日本人超过了罗密欧，不需要向修道士打听，就清楚地知道，“在这个臭皮囊的哪个丑恶部位住着人的名字”，现代的神经学专家谈论所谓腹部脑髓、腰部脑髓，提出这些部位的交感神经中枢，通过精神作用，能感受到强烈刺激的学说。这种精神生理学说一旦得到承认，切腹的逻辑就容易构成了———我打开我的灵魂宝库，给您看看它的样子吧。是污浊的还是清白的？请您自己来看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