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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濑巳喜男的工作照 |
贺秋帆 要说成濑巳喜男(1905-1969)对于电影的贡献,其实一部《浮云》(1955)已经足够,20世纪60年代以后那些,莫不是为了烘托《浮云》光华的,尽管这光华逼得人难受的时候更多,那是日本人特有的一种隐柔美感,如雾霭氤氲升腾,不知不觉将我笼罩,全然不可摆脱,看到最后,倒也意识到那揪心的悲苦,其实并非日本特色的情感路数,而是人类普遍的心灵深处软肋,一旦击中,人便陷入到那情绪里,甚或又生出一层沉溺其中的诱惑力。战后东瀛映画若论百看而不厌放不下手的,三千佳丽到头来宠爱所系,依旧是那寥寥数个,这其中,又以《浮云》最是牵挂。一入中年,这浮世端的是一遍遍催你老去,催你放下,原本的理想啊什么统统都可以不要了,但有几件艺术品却始终还盘踞于心头,这感觉,大抵见证了艺术在人心里最顽固的积淀了吧,有那几个顽石在心头作响借以证明生命尚有遥远的回声在,庶几不负平生乎? 《浮云》的好,主要还是它那“放不下”的情,它以这“放不下”,来勾起看者心头的诸多“放不下”。按照我第一回看的感受,森雅之(日本作家有岛武郎之子)演的富冈,见一个爱一个,原本就是那薄情寡义之徒,但时世的种种机遇交错,高峰秀子演的雪子偏偏爱了,从不伦之恋开始,将断之情,却又断不了,围绕着此种微妙的乱世中卑微爱情的起起落落,两人又是结束不了的相互折磨和纠缠,总归还是离不了藕断丝连的破碎和修补,到这一步,尽是非理性的因素支配一对男女,这两人,糟就糟在都看穿了对方内心却又别无选择,人海孤鸿,飞来飞去,还是无法出离宿命。我没有看林芙美子的小说,不知她把这种呈现人性弱点时刻的美,究竟展现到如何的程度,但那电影,却是使尽解数地表达出了,连同雪子的遗容和富冈的伏尸痛哭,都别有一种凄怆的美感,被这美感招引,我倒觉得那死和哭,着实值得钦羡呢。顺便说一下,日本《电影旬报》评选百年百佳,此片赫然居于次席,因而,剧透之举,本文索性省去了。 成濑导演此片时,未必知道自己在拍一部杰作,我觉得他一直没有如小津一般找到自己的标志性风格及基调,大多数作品常常是轻喜剧路数,骨子里又有女性自强自尊叙事的倾向,结局也往往顺利,唯独《浮云》,无可挽回的惨淡光景和凄凉叙述,后半部分那远离本岛的茫茫山海风雨,则把身世飘摇的故事做了一个悲情化的提升,一生浪荡的富冈偏偏在这里,忙着上山,为农林局勘探,深入山林,把濒死的雪子一人扔了不管,临走还跟她开玩笑,“天涯何处无芳草。”全没有注意雪子怔怔兀自发呆的眼神。物质决定意识,日本传统社会地位里男性的优势如果真要如此传达,雪子的死怕的确是难免了———这便是日本式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成濑和沟口可称日本女性电影的宗师,但沟口的电影以古装为主,多和田中绢代合作,成濑镜下,都是现代都市题材,多和高峰秀子合作,直如两个体系,井水不犯河水。成濑的另一部《女人上楼梯时》(1959)比之于《浮云》,女性立场有大幅翻转,这背后也见出其人三观的变迁,所以在我眼里是排在次席的成濑电影。本片记录的是战后银座的夜生活,人物是陪酒女与恩客,也能看到贫富两个阶层的差异,尤其在那个冒充工厂主博取女人欢心者的家庭中。技术上,本片有着精准的正反打、调度与运动,有着精到的人物内心描摹,只有到这一步,方才可以看清一种“成濑风格”———他镜头里的生活乃是一种活跃的状态呈现,而小津的镜头直如成濑的对立面,尘世生活更多倾向于静谧。 高峰秀子在片中演一个年轻的寡妇,是酒吧里的高级打工者。酒吧的行当么,和艺伎有共通之处,就是让客人高兴,所以身边的所有男性都对她有所图,客人多是有钱的,几杯下肚,各种杂念就统统抖出。她呢始终如一地守着自己的底线,明白这是女人的魅力之本,为了忠于亡夫,她几欲舍弃自己的情感,不想再踏入婚姻,然而迫于生计,身边又诱惑连连。影片开头交代了她的生存困境,生意难做,客源稀薄。总之,难以为继的现实迫使她不断妥协,这个人物,刻画得极好。这差不多也是日本经济腾飞时代的一种普遍的世风写照吧。 我大约算了一下,影片里高峰秀子上酒吧的楼梯大概有四次,每次的节奏心理都不一样,意义当然更是不一样,这样的俯仰之间、方寸之地展现人物的种种变化,的确不愧大师风范。这个众多男性围绕的美丽女性最后也有几乎不能自持的时候,但男性的集体表现之糟糕,又让她下定了决心自立自强,她以得体的方式还掉的来自藤井的十万股票一幕,就是一个特别提气的证明自己尊严的举动。然后镜头再接到她回到酒吧,完全没有思考的快速上楼,就把一个柔弱女子的坚强一面昭告天下人知晓———每一次上楼,都是对男权社会的一次弃绝。这也是女性主义的成濑渴望表达的女性观。 看片头字幕才发现,高峰秀子同时担当了本片的服装设计,于是才注意到,本片里她穿过的几件和服,实在是穿出了日本女人的极致境界,倒显得她身边一众着现代洋装的年轻女子沐猴而冠了。大约这也是导演心目中,对被现代文明包围的日本传统的一种态度吧。 (贺秋帆 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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