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坚 2016年岁杪,顾宝凯诗集《外乡人》由宁波出版社出版。我先睹为快,读后陷入了对一个问题的思考:一个诗人,究竟能够在多小的地方写诗? 顾宝凯长期生活在象山一个滨海小镇上,他的精神生活没有陷入庸常与贫乏,相反,他的肉身、他的灵魂吸附了此处气息,和此处的种种生命一样,“在一道塘坝线的守卫里/各自生活,各自写下生命的细节/如此丰饶的世界,我们足以忘情地活着”(《旦门海涂》)。他感受到的是一个丰饶的世界,是丰富的生命细节,而“足以忘情地活着”即亚里士多德所言的合乎德行、合乎本性的快乐,追求美好事物时所获得的快乐,这种快乐就是内在的善。由此,在诗人的眼中,寻常事物里体现出至善至美:“这世上大美的事物往往/具有弯曲的弧度,如:牛背/落在牛背上的细脚蹼,通往白鹭的脖子/和长嘴的弯度/以及不远处的塘坝线外起伏的波浪”(《旦门海涂》)。 然而,这个滨海小镇的生活里有太多艰难、卑微、孤独,如果将其简化为田园牧歌,无疑是一种冷漠和虚浮。对人情世故的悲悯,对人的命运的思索,使诗人的语调保持了节制与沉缓:“岛礁之外/清晰的天空,辽阔的海面,不着边际的蓝/还有我大半年撑船未归的老父亲”(《大海,这一生我绕不过你》),海天无际,诗人的情感空间随着视线伸展而无限打开了,却又收缩到对大半年撑船未归的老父亲的思念、牵挂、担忧这一个点上,画面上依然是一片空茫。至此,全诗戛然而止,归于沉默,却余音不绝。 除了自己的亲人,顾宝凯还写了生活在此处的船工、钓鱼人、砍竹人、种田人、打工者……他把他们统统命名为“外乡人”,命名为“无地址的人”,命名为“失散的人”。每一个人渺如微尘,在劳碌奔波、随波逐流中几乎没有稳定与归宿。他深深地理解他们,乃至他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你也会看到那个在街头买两个包子/急匆匆赶路的人,他是我,也是/别人———穿蓝色厂服的工人/来自更远的异乡/他们遮盖了我,如一大片潮水/覆盖一朵波浪/所以,陌生的,熟悉的,奔走的/闲逛的,他们都是我,也都是别人”(《隐身术》)。在匿名的面孔中,在相同的命运中,诗人提起笔,向他们诉说衷肠,感慨聚散无常、漂泊无寄的人生:“如果落日不曾如此浩大/你就不会把我遗留在秋天的旷野/我就不会漂流到异乡/整夜看河床上星光的投影/我也不会看到大雁、火车、人群/就突然落泪”(《给无地址的人写一封信》)。 诗人所说的“外乡”“异乡”,是相对于灵魂的“故乡”“原乡”而言的。“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写诗即是踏上归途,寻觅归处,求得心灵的安慰与灵魂的安放。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说:“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把普遍的东西赋予更高的意义,使落俗套的东西披上神圣的外衣,使熟知的东西恢复未知的尊严,使有限的东西重归于无限,这就是浪漫化。爱是沉默的,只有诗才能让它开口。”归途无尽,故乡仍在语言深处。在写给自己的挚友、诗人高鹏程的一首诗中,顾宝凯发出了哲学之问:“如果此去,没有终结的旅途/我们追逐一轮夕阳/一直下去,是否会回到各自的故乡”(《落日鹁鸪头》)。 其实人生乃漫漫旅途,难以回头、复返,唯有向死而生,才能将有限转化为无限,创造或赋予生命意义。这大概也是诺瓦利斯的意思。一个诗人对生命的理解,必然体现在他对死亡的理解上。在顾宝凯的笔下,死亡是那么具体而真切,死者却寂寂无闻而不可区别。“如果无人管理/它终将在数年后被掩盖,成为山体的一部分/连同他的枯骨/连同他在山下一世勤劳、清贫的生活”(《过无碑之墓记》)。在令人难以察觉之场景中,作者展开了生与死的对话,生与死并无阻隔。而这正是他与自我的对话,与他者的对话,与时间的对话。 让我试着来回答文首所抛出的那个问题吧!当一个诗人专注于对内心的探索、对生命意义的追寻时,他才能够不依托外在的幻觉,不执着虚假的名相,不使用浮夸的大词,越是写具体的事物、具体的生命,诗歌越具有普遍性意义。顾宝凯所在的地方小如海螺,却响彻着大海的涛声:“大海,我孤独地吹响海螺的号角/是因为,它体内的螺纹/如同波浪翻滚的线条/旋转着,一直连到顶端的原点/那是生命伊始,孤独的发源地”(《大海或者孤独》)。诗歌,不就是对抗孤独、对抗荒芜、对抗死亡、对抗时间的艺术吗?生命的归途并不遥远,它起始于一首诗,起始于一只海螺,起始于世界上最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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