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之前去时,时近黄昏,阴晴不定。冬日里这样的气候,亦是平常光景,像天晴晒被、落雪围炉的居室日子。天是应景之天,走是遇境而走。倘是恒怀愁伤之心,也不晓得有多多少少个日子,会被涂抹得八大山人的水墨纸本也似,莫不计白当黑,风骨毕露。 是以起黯然的念想那是不值当的事了。 冷风把满山的黄叶吹得哧溜溜打旋,旋过来,旋过去,像是凄凄苦苦寻不着归依的样子。随风卷来的,有空气中浅幽的香,若有似无,拂之还来,既生疏又熟稔,像几十年未谙的某份气息。 想着,不会是——梅吧。似是应验着我的失算,遂有花树横陈,斜逸眼前,伸着几段鹅黄色的缀玉苔枝叫我断定。可我还是优柔寡断,心生质疑。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梅,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 那时,我并不知道,从来都是凌霜欺雪的梅,会为我豪放一场如此元气淋漓的花事,直到残缕遗钿,迤逦成尘,还要将瘦影浅俯水面。 真当是临水照花身。 想着前几日有意访梅,梅偶露峥嵘,仅一二枚,寂然绽于瘦枝,不免甚怅。虽是触着了若有似无的气息,终究还是怀了遗珠之憾。探龙颔之念,如若气息,每每与自我周旋。 就像一些不可捉摸的执象而求,总存役于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时空;而那些并未奢求或漫不经心的,却在不经意间,叩之触之,清晰如烙,如梅影临水,纵是浅浅一耽,云影天光,终究会在生命里程碑,铭一则无人读得懂的记号。 从来佳茗似佳人,而梅亦如斯。因为梅的美,多年前,我曾特意搜罗万象,将赞梅好句一一罗列,撰制叙梅小文。“疏影”“暗香”自不必说了,“褪粉轻盈琼靥,护香重叠冰绡。数枝谁带玉痕描?夜夜东风不扫。”王沂孙的梅淡笔浓情空灵生动。“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豪放如辛稼轩,亦有婉转柔肠时。 我自以为,我是很懂得梅了。就算不是知音,亦算是梅家小友了吧。 细雨黄昏看梅,终是越看越暗,况其时无月无星,步月随影踏梅痕,那是遗黎之悲,只可遗存给南宋御园聚景园的香雪亭了。 翌日去时,天气微呈晴明。虽则梅花性情孤傲,我终是红尘俗骨,巴巴地去赏她望她亲近她。活着已够孤芳自赏,即使清绝如梅,多是指向同一归宿,耳鬓厮磨,举案齐眉。孤朵悬于枝梢,到底是太冷淡了。 “瓦屋纸窗,清泉新茶……”饮茶赏梅,那是最惬意不过的。我的目光慢慢摸索,将眼前花事一一揽入眼中,将梅揽入心底。“噢,你也在这里吗?”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与梅相遇了。 单瓣冷俏,重瓣妩媚。当初梅树伸枝延臂时无挂无碍,骨朵儿、瓣朵儿多半别扭着身子朝地面开,像不情不愿的样子。 寒冬梅开,必是岁晚。想着天又是不管不顾地为你强添岁月,却之不恭,不免轻轻喟息。日子过得久了,也对一些人深怀感激。世道多茫茫,想着人世间尚有某些兴味相契于某个节点者,内在遂生起小小的暖意。 人世到底是一场盛大而苍茫的回顾,如此,也属不易。 前日的雨,今日的踩踏和渐次笼罩下来的暮色,把山径慢慢打磨得面目全非,疲惫不堪。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想着脚底也步步生香,且喜且惊。 当年少年屐履轻盈,恨不得印遍山之巅,水之湄。常梦想,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处处好。 说是该回去了。那样的真水无香里喋喋久了,我怕会丢了魂。 转折之际,见着身后水缸——夏日里养莲的,犹留莲的残梗——浮荡着三三两两鹅黄色的梅朵,衬着早先浸于水缸的褐色枫叶,梅瓣似寂寂然有泪。 越看,越觉得梅影梅魂浅烙水面;越看,越觉得一帧宋代的设色绢本铺陈在那里。稍许端详,惊叹于宛转别致,风情天成。莫非,有了美之观照,我的心也玲珑剔透起来? 一时片刻,似见着生命中的吉光片羽。日本小说中有句,“传有久米仙人者,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腾云游经某地,见一浣纱少女,足胫甚白,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自云头跌下。” 那一刻的我,恍若久米仙人初遇浣纱少女——倘我在逍遥游,与你在云头,初初邂逅…… 到底,我还是没能修到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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