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晓慧

    十多年前就读过肖复兴先生的一些作品，他的文字，基本可归于“京派”文学一脉。印象中，他小说、散文各种文体都擅长，而我个人感觉他写得最动人的当属散文，尤其是那些关于人生和历史的文字。人生，是他和他所认识的那一拨老北京人的人生，而历史，是他的父辈们在大时代中感受悲欢离合的历史。《我们的老院》写的是坐落于北京城前门楼子东侧一条叫作西打磨厂老街上名为“粤东会馆”的老院，十来户人家在新中国成立后聚居于此的生活。而这里，也是作者最早的“家”。

    熟悉北京建筑的读者都知道，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里其实能住好多人家。作者生命之初的21年光阴就是在这样一个四合院里度过的。老院从修建时算起，约略有百年的历史。此间发生的种种，因一言难尽，便被肖复兴先生写成了厚厚实实的一大本书。曾几何时，人情淳朴，路不拾遗，一个院里的邻舍，谁家中有点大事小情，招呼一声，左右隔壁的会过来帮助。而10余年后，那场“运动”来了，老院里的人家仿佛在一夜之间，起了变化：为人诚恳，还有一份好手艺的裱糊匠老吴，过去居然是国民党教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欧阳太太则是旧时代的戏子；至于有着一头秀发的何阿姨直到被红卫兵小将剃成阴阳头，人们才知道原来她是资本家的小老婆……一个个原本熟悉的人，仿佛在瞬息之间有了两副面孔。在当时的作者看来，一切近乎玄幻，原以为只会出现在电影上的地主老财、国民党特务、舞女妓女竟天天和自己抬头不见低头见。而此时，老院大门外刻着的“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也早已变成了“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标语了！

    然而这个老院最神奇的地方并不在于“隐藏”了这么多有着双重面目的人，而是这些人之间在最为凄冷的时代里依然流转着温暖人情：女教师和男工程师夫妇俩相濡以沫了一辈子，无论什么样的风刮到老院中，始终不离不弃。整个老院的人都见过男工程师给女教师削苹果，削下来的苹果皮是连在一起的，弯弯曲曲一圈圈垂落下来，像条飘曳的红丝带。而这苹果从他们年轻时一直削到了年老时，印证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丽诗句。表叔和阿婆的故事尽管含有几多凄凉，但也是老院中的佳话：阿婆是表叔的母亲，常年瘫痪在床，为了照顾她，表叔终身未娶。阿婆去世后，表叔处了个对象，可当他查知自己得了重病，为不拖累女方，执意分手。孙老头是有着留美经历的英文翻译，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饥馑岁月里，他和隔壁的白家老妈之间发生了“老倭瓜大战芦花鸡”的过节。孙老头后来被揪斗，白家老妈则因出身贫寒被选去当了革委会委员。所谓“动荡岁月，人心始见”，要不是白家老妈明里暗里的帮护，孙老头很可能熬不过那荒诞年月。

    老院中种有三棵枣树，以前每到秋天，孩子们打下枣子，洗干净后家家户户分一盆。可当老院里被挖出来好多“牛鬼蛇神”，这枣子还能送吗？九子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后代，他知道院里女孩小猫的姥爷姥姥是阶级敌人，但他还是决定给小猫家送枣子：“她姥爷姥姥是她姥爷姥姥，她是她，她又没问题”。那个月夜，九子敲响了小猫家的门，两个孩子，一个推脱，一个坚持，那举动在作者眼中成了永恒一幕。

    也许时代是检验人心的试金石。在老院里，原本家家户户之间虽也多少有些鸡毛蒜皮的龃龉，但同屋檐下住着，到底远亲不如近邻。直到岁月中那些明净纯洁的日子被彻底打破，大家揭老底，算旧账，人情秋云薄，唏嘘难自胜。好在老院里也还有人默默守候、仗义执言、含恨隐忍，最终守得云开月明。多年之后，当年近古稀的肖复兴先生再一次回到老院，让思绪徘徊于往昔岁月时，到底是物非人也非了。旧时的人情，冷，如数九之寒，暖，若三春之温。只有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才会真正懂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