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坚 我是在飞驰的高铁上阅读赖赛飞散文集《生活的序列号》的。我的座位背对着前行的方向,偶尔从书页间抬起头来,发现我的眼前是已经被抛在后面的行程。这几乎是一个隐喻:我将赖赛飞的写作视为后视镜一般的写作。在这个急剧转型、快速发展的时代,她始终在回望,她既看到了那些后退和消逝的风景,又看到了那些试图追随和赶超的人们,那些疲于奔命的肉体,那些难以笃定的生活,那些失落、艰难的灵魂。 赖赛飞写的是她所定居的县城里、她所依恋的海岛上、她所告别的山村里的一些小人物,甚至不需要让读者记住他们中谁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守山人、小店主、长途货车司机、本地出租车司机、修鞋匠、快递员、钟点工、水手、渔家女、草台班子演员、小镇医生……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每一个人都平凡如微尘,也都有过不甘平庸的挣扎、冷暖自知的得失;每一个人都宿命般随波逐流、孤单无助,却和他人一起形成了情感与物质的联系,互相需要又互相给予;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与他人有着相似之处,却又有着各自的生活密码与命运承担。正是这些人构成了一个地方,构成了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世道人心,构成了这个地方的集体记忆和共同精神归属。这个地方,是作家赖赛飞的故乡和这些无名者的故乡。赖赛飞的写作,是在场的写作,有根的写作,与这些无名者呼吸相通的写作。尽管她写下的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故事,却始终没有离开一个基点,那就是她所竭力驻扎的这片土地,或者说,是她所竭力建构的这片土地——正如杜拉斯所说,“一个作家,就是一片奇异的土地”。 这就是感同身受的理解与爱,毫不矫情、无须美化的乡愁。我为什么特别强调赖赛飞的写作的这一本源性光亮?实在是看不惯今天那些虚伪的所谓“乡土文学”。诗意,真的是在远方吗?是在过去吗?诗意能否就在当下,就在原地?赖赛飞对这个问题有过反复思考。从身边那些迎来送往、此起彼伏的人生故事中,从自己与他们之间的角色辨识、角色互换、角色认同中,赖赛飞获得了绝不逃离自我的感悟: ——“人生就是滚出来的,有多远就滚多远。他们自嘲。”《未必想去的远方》写了一群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货车驾驶员,他们眼中的远方,意味着不可预测的、足以吞没人生的种种危险。当他们老迈而不再出门时,又难免英雄垂泪:“那个时代真走了,一去不回。”但是,他们仍然必须回到故乡,与自己的内心相安。 ——“人们恐怕不仅是互为远方,如果一个人来到了远方,回首望向来时路,尽头的来处又成了远方。”《下午茶》写了一个年轻时志在四方、中年时在小岛上经营渔家乐的女性。她是“回到了自己的原点,营造了别人的远方”呢,还是“将所有来自远方的人构筑成自己的远方”?赖赛飞将她作为一面镜子:“她的远方再无论短长。” ——置于篇首的《归途岛》,像是一篇序文:“一个人在原地也有故乡”。作家经历了一次次“想去看看世界”的身心出离,最终“好了,我已经活着回来了”,已经“有足够的孤独可用”。 ——“现实再次施展魔法,将整个活生生的世界概括成一点。”《海水谣》结尾的这句话,把在远洋渔轮上讨生活、与风浪为伍的人们对陆地、对家的思念,描绘为一个梦的接点。也许靠岸之时,家早已在陆地上颠覆,但是,只要这思念未灭,世界便始终存在。这一个点,便是存在的原点,便是芥子纳须弥,可以容纳整个宇宙。 对于那些生怕被时代抛弃的庸庸碌碌者来说,对于那些被逐出故乡的投机取巧者来说,赖赛飞笔下的这些不舍祖居故土、忍耐无常变故的小人物,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提供不言不语的启示和不生不灭的安慰。我相信赖赛飞已经接受了这些启示和安慰,所以,她在《父老乡亲》中说:“时光在血缘之间划下的这条河流,依离开之远近,或窄若小溪,或阔似银汉,从来没有桥梁可济,唯有以身作渡。” 是啊,不管是远是近,是长是短,我们都需要回到原点,回到故乡。还乡,并不意味着从现实中逃离,恰恰需要我们成为一个在场者而不是一个旁观者,只有这样,我们在内心才会拥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有喜有悲的故乡。赖赛飞的深情文字,是以身作渡的。面对故乡,她投入了全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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