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丽 李家庄是所有家庄里顶寂寞的一个。李家庄的男人善种田,李家庄的女人长得媚气,寂寞不是因为男人种田女人媚气,而是李家庄的女人瞧不上田,也瞧不上种田的,嫁的都是杨家庄马家庄的人。 要说广桐镇这么多庄子里,罗家庄是其他庄子看着富起来的。 罗家庄原来不叫罗家庄,叫王家庄,一个庄子,100多户人家,除了种田的十七八户,剩下的都是在杨家庄马家庄当短工的,老子当伙计,儿子也当伙计。1962年,王家庄跑来个独眼的温州人,叫罗通,吃了王家庄三个月的百家饭,病渐好了,要报恩。罗通说,王家庄的人能干,好心,能吃苦,偏偏心气不高,给人当牛马。按我说,王家庄的人个个都能当老板,讨个漂亮媳妇,招个上门女婿。这话,在王家庄传得顶热乎,把静夜都传响了。这还是罗通的前半句,罗通的后半句憋了半个月才说出来:给我三年,我带大家抬头吃肉,把腿搁在桌子上天天吃,吃不完给黄狗,只有一个求的,成了,王家庄得改叫罗家庄。 王家庄果真在三年里富起来了,姓王的,出去的人都说自个儿是罗家庄的。罗家庄有个叫王得力的,得力是罗家庄没富起来的一位,王得力还没吃上肉是因为他压根看不上罗通,也不接他给的活,要说,一个外来的,有什么资格让一个庄子改姓呢?太他妈的狂,王家庄的愚民太他妈轻贱。又过了一年,得力的老婆说,老三要生了,他得姓罗。得力抠抠鼻子,儿子就叫了罗顺利,一个姓,换了十亩水田和五只老母鸡。 李海红二十岁时,是李家庄顶乖的姑娘,白净的脸,乌黑的发,虽比不上同庄姑娘俏丽,放到其他庄里,依旧是好看的,唯独下巴颏儿上有颗痣,不小,因为这颗痣,七岁时,就被老师化了妆,剪了辫子拉去演戏,坐在操场上看批斗。难得的是,海红手脚勤快,男人下田她也下田,女人编帽她也编帽,但凡时兴的活计她都做。海红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大哥讨了个顶结实的小眼女人,二哥还没讨老婆,大姐嫁到产席子的徐家庄,二姐嫁到批发水产的谢家庄,虽不是最富的,也还能叫人夸几句。 要过年了,过了年,海红就二十一了。打十九岁起,就有陆续来说亲的,可总比别家少一点,晚一点。现在,瞧她到了年纪,该着急了,不好意思挑挑拣拣,加上爹死得早,又矮了。那些不景气的庄子像钻了空子似的,忽而热闹起来。除夕,罗家庄的罗木匠来过了。 初一到初八,李家庄是顶热闹的,李家庄的女儿们不知领着多少姑爷娃娃拜年来了。阿三家的姑爷提着四坛黄酒,阿毛家的姑爷抱着两条香烟,云龙家的姑爷唱着小曲提着八哥;骑自行车的把车铃拨得响亮,带娃娃的让娃娃哭得顶凶,撑船的把船歇了,挑担的把担子卸了,所有人都来了。这些人来得不早也不晚,将将撞到一块儿,把西头的大马路堵上了,北面还有一条田间小径,留给早来或晚到的姑爷们。 海红掩了门,折了些稻草塞到灶膛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火光里,有个姑爷在西头的路口冲她招手啊,招得她的脸红红的,烫烫的。大姐的女儿桂芝进来了,说替她烧饭,让她出去坐坐,她像没听见似的。 烧上了火,海红还要摆一桌的菜,猪耳朵切成薄透的丝摊在白盆上,烤菜一株株排在竹匾上沥干水,螃蟹去了黑腮,和鱼鲞、肉饼子一道在蒸笼里躺着了,老酒温上了,酒糟装了小半个钢盅锅子……桂芝又进来,贴着海红的耳畔嘀咕:“小阿姨,外头有个男人。”海红整个人一紧,心通通跳着,脑袋里咣当响,全身的血液往脸上涌,却不知如何在心底琢磨他了。桂芝又大声说了一遍。 “哪个庄子的?” “罗家庄。” 海红大喜。 “做什么的?” “给人做木匠的,蛮好。” 海红大喜。搓干净手,洗了把脸,才大姑娘似的被桂芝推着出去了。 罗木匠就是王得力的儿子罗顺利。罗顺利在大哥家坐着,昨天是他大姐陪来的,今天是他自己来的。 海红给罗顺利添了茶水,微微抬头,罗顺利的眼睛便拽上了李海红的眼睛,那四只眼就这么追随了一会儿,才被水声搅开了。好似没看够,海红退到一边,时不时拿眼睛打量着。他一身旧衣裳,脚上簇新的解放鞋,模样平平,让人惊诧的是那蓬头发啊!比娃娃乌溜溜的眼睛还黑些,比耙田机翻出来的土还亮些,比花牯牛的背还浓三分,比海红见过的所有东西都深情。有神的黑发,发光的黑发,卷曲的黑发,会说话的黑发,能把她藏起来的黑发,只有这样的发才能压得住她可爱的黑痣! 桂芝见海红的眼睛乌亮亮的,便拉着她的手出来了,两人并排坐在灶前烤火,桂芝不时拿身子挤挤海红,海红垂着眼,对着灶膛里的烈火痴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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