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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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5月26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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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粉糊

俞妍近影(本人供图)

    俞 妍

    洗澡的声音总能传达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透过薄薄的玻璃墙,听到男人在浴室里吹口哨,她手上的碗一滑,落到水槽底里。回过神,发现碗沿磕掉了一片瓷,留下一个月牙形的小缺口。这样的事时常发生。她将碗洗净,放入橱柜。

    雾气蒸腾,水又烧开了。家里的烧水杯容量小功率大,不到五分钟,一杯水就沸腾了。灌水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望了望底盘上那块西瓜籽大的电热片,只要用手轻轻碰触,人就会在瞬息间灰飞烟灭。可是,每次看见那电热片,心里总像有小虫子在骚扰。

    脑子有毛病!她骂着自己。

    烧开第三杯水,男人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滴水,身上飘着沐浴露的香,玉兰油牌的,他一直喜欢这个女性化的牌子。她举着吹风机帮他吹头发,才发现他没穿外套,一件植绒加厚内衣裹着他的上身,绷得紧紧的,几乎能看出胸肌。

    “小心着凉……”她拍了一下他屁股。他的臀部挺结实。

    他嬉笑着捉住她的手。

    “别忙,事情多着呢……”吹风机递到他手中,她往卧室跑去。

    两张床上,被褥乱成一团。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们将儿子从床上拖起来,胡乱喂些早点,便急急出门。床上乱成狗窝。她一条一条铺折着,顺便将细小的灰尘、断裂的毛发、揉皱的纸巾,扑掸干净。直起身子时,望着整饬清爽的床铺,她微微绷紧的身体松弛了一下,酸痛的腰像贴上了一片药膏。

    忙碌完出来,男人已躲进书房。吹风机摊在茶几上,不锈钢喷头掉落在茶几脚边,地板上落满水迹,几根断发漂浮着。她皱皱眉,弯腰捡喷头,又找来拖把收拾。

    儿童房里传来声响,似有重物落在地上。她跑过去,只见儿子身上挂满玩具刀枪,正努力搀扶一把倒在地上的转椅。

    “不做作业,你在干什么?”

    儿子使出吃奶的劲,可身上的武器太累赘,压得他跪倒在地板上。她上前拎起转椅,又拉起儿子,一眼瞥见书桌上摊满了练习卷,儿子还没写几个字。

    “等一会儿,我再来检查,你小心点!”她竖起右手食指在空中挥舞。

    “去管管你儿子!”路过书房,她喊了一声。里面没有什么反应,只传来刀枪厮杀声。她家的两个男人都喜欢《三国》游戏。

    又烧了两壶水,准备洗澡。等走进洗衣房,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连续十天的阴雨天气,短短的晾衣竿已挂满衣服,有些内衣还在烘干机里。早上赶着出门,急急拔掉电源插头,那些衣服还满是潮气。

    烘干机开始工作。厨房间的水槽里,谁拧开了自来水龙头,水快要溢出来了。

    “能不能帮个忙?”她跑到书房,摇摇他的胳膊,撒娇似的。

    “快了,就打完这一关……”男人的右手指像被鼠标咬住了,左手捏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

    “你倒不怕冷?”

    书桌上的那堆苹果皮,一圈圈蜷缩着,像几只红皮耗子。

    “现在别烦我……”他嘿嘿笑着,她听到空调外机在隆隆作响。

    走出书房,才感觉到温差。她卷起袖子,深入冰冷的水里去抓槽底的活塞,手有点滑,试了好几次才揪住。水咕咕叫了几声,慢吞吞地流下去。几滴水溅起来,跳到脸上,也没有伸手去擦。她只是呆呆地望着漩涡,见它如鼓胀的气球一点点泄气。而那条光手臂,早已冰凉。

    烘干机像夜火车穿越隧道。手里忙着搓洗衣服,儿子拿来一张小试卷。她瞄了一眼,指了指书房。

    “爸爸叫您检查,他说您比他更仔细。”儿子跑了回来。

    她咽了咽唾沫,腾出湿漉漉的手捏住试卷一角。

    “又错了这么多,这两个字,我跟你说过一百遍都不止了……”她的嗓子尖利起来,说到“止”这个字,简直像个唱京戏的,都在用假嗓了。

    “能不能小声点呀,天天唠叨,烦死了……”

    男人从书房里探出头来。她没吭声,走到书房门口,砰地替他拉上移门。

    裤衩和袜子都要分开来,她搓着揉着洗着。儿子的小试卷又递上来了,还是错了一大堆!

    “滚过来……”她厉声喊道。

    儿子吓了一跳,一团橡皮泥不知该放在哪只手上。

    “你还想玩?”

    她夺来橡皮泥,掷在儿子脸上。儿子叫着,捂住眼睛。试卷很委屈地落在地上。儿子含着泪捡起试卷,逃走了。屋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狗叫,不一会儿消失了。

    终于,听到了书房里的脚步声。男人走出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摇摇头。她看见他的嘴唇在抖动,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低头继续劳作,余光却紧跟着他的身影。他走进儿子的房间又出来,他去盥洗室刷牙洗脸,他回到书房关电脑,最后他走向了卧室……她从脸盆里提起湿漉漉的手,又重新伸入水中。

    恍惚间闻到一股焦臭味。她瞄了一眼墙上的钟,猛然想起那些衣服已经高温烘了两个多小时。一件件棉内衣缩得像一堆落在泥地上的枯叶。

    屋子里一片凌乱。儿子的作业本乱摊着,玩具武器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厨房的台面上浮着一汪水,地砖上湿漉漉的全是脚印,拖把黏满灰尘,如蚯蚓在蠕动。

    胃里有些嘈杂,酸液泛了上来。她在食品柜里找吃的,看见一袋西湖藕粉,昨日刚买的。几天前,办公室里的同事泡藕粉当点心,她也分得一杯,感觉味道不错,清香微甜,黏而不腻。同事说,泡藕粉糊蛮讲究的,底下先放点凉水,倒入藕粉后,浇上热水,搅拌后方成。倘若水温没掌握好,就凝结不住了。

    她拿了个碗,按同事的方法操作:凉水、藕粉、热水。她手忙脚乱搅拌着,盯着碗里嫩白的藕粉一点点被水润湿,一点点沉下去。

    “还不来吗?”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调羹滑入碗里。

    “我很饿!”

    藕粉没有预想的那样凝成晶亮的糊,她失望地丢掉调羹。

    “那我睡了……”

    没有回转身,却很清晰地听到他僵硬的脚步。她从碗里捞起调羹死命搅拌,碗里仍是乳白的水。端起来喝一口,甜里带着一点涩,不如糖水好喝。她毫不迟疑倾倒在水槽里。

    钻进被窝,泪水就出来了。她吸了吸鼻子,给儿子掖被子。儿子还保持着婴儿时的睡姿,仰着身子,双手握成小拳头做投降状。旁边的小床传来微鼾声,但她清楚男人没有睡着,那小山般拱起的被筒,不到五分钟又换成了另一种式样。

    眼泪还在欢奔。她在枕头边来回摸索,找不到一张纸巾,只得将头埋入被窝。被筒里黑漆漆的,她像堕入了另一个世界,让人窒息。她按着鼻翼,伸出头来。窗外是一条马路,除了车辆来回交错的灯光,什么都没有。她忍住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试图让脑海成为美妙的仙境:星星、湖泊、粉红的荷花、如酒的阳光、自由飞翔的天鹅……平日失眠时想象的美景,如一部唯美电影在脑海里放映。

    小床震动。吱嘎的声音如压抑的叫骂在喉咙里来回滚动。借着微弱的光,她能看到被筒在烦躁地起伏。隐约中,又听到铁链撞击声和犬吠声再次响起。她猛记起临睡前忘记给阿旺喂食了。家里的狗都不省心,每天晚上十点前还得吃一顿夜宵。

    搞定阿旺回来,碰到男人在上厕所。没有开灯,仍觉察到他的脸泛着冷光。她装作没看见。几分钟后,小床的声音放肆起来。她的手紧握成拳,身体的好几个部位像受了感应,小腹处好像有蚂蚁在噬咬。果然,十分钟后,她起来上厕所,发现地板上蜷缩着一圈卫生纸,白花花的,那么扎眼。他在这方面总是很节约的,哪怕只是一个套子!

    胃,开始翻江倒海。她毫不顾忌地打着空嗝,声音有些夸张。小床的动静渐渐小了,上面的人像追逐到了猎物,已精疲力竭。她颓然地闭上眼,感觉身体在往下沉,就像以前梦见自己走在桥上,桥突然间坍塌一样。胃里的馋猫上蹿下跳,怎么努力都阻止不了它的呜鸣。

    她趿着拖鞋走向厨房。那袋藕粉还在灶台上。她掏出一小包,轻轻揉捏着,隔着塑料包装袋,都能感到里层的细滑。

    换个新碗。随手将那个月牙缺口碗塞到橱柜最里层。有些事,自己就是这么迷信。“将藕粉倒入碗中,加少许冷水调匀。加入开水,边搅边加水……”她默读着包装袋上的注意事项,对照着一一操作。当热水充满碗沿时,赶紧搅拌。糊凝成了,但很厚,全聚在调羹里,舌尖一舔,才知道调羹里的粉根本没融化,碗里的糊依旧稀薄。

    她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撞在不锈钢高压锅上。那里映照出蓬乱的头发和一张变形的脸。自来水从手背上冲下来,冰冷的手指含在嘴里,咬着。手指很疼,牙齿很冷。再重复一次吧。这回改用筷子搅拌,最后呈现在面前的,竟是一碗浑浊的乳白色液体。

    该死的藕粉糊!

    碗筷滚进水槽,她找来半包饼干,狠狠嚼起来。

    鼾声如雷,他睡得那么安稳,看不出有别的痕迹。她蹙着眉,走到窗前。推开窗,潮湿的冷气肆无忌惮地侵入——外面起雾了。路灯四周似有无数飞虫在狂舞,行道树连成了一片,马路上偶尔驶过几辆汽车,光柱从地面一直划到楼层窗户,他们的卧室像浮在虚空中。

    她恍惚了一下。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多次在梦中出现。

    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像幽灵,吓了她一跳。她迟疑着,还是走向杂物间,翻出一个小巧的皮箱。那个皮箱结婚后只用过一两回,底端的皮竟已磨损。她把平时换洗的衣服都塞到里面,顺手又塞进一叠钱,不多,四千块,昨日刚发的工资,还没来得及存银行。

    做完这些她又走回卧室。儿子和他枕边的“喜羊羊”都睡得很安静。她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另一张床上,男人的鼾声已进化为一种烟花的嚣叫。她盯着他微微翕动的鼻息,别过脸。

    一步一步走出卧室,好像许久没有这么慢节奏了,好像走了一个世纪。她披上羊绒大衣,提起皮箱走到大门口。门开了,夜风扑过来,灌进她的脖子,她打了个寒战,低头看见黑乎乎的楼道如一个巨大的吸盘。她吃了一惊,不由搁下皮箱,退了回来。她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她去了客厅间旁边的盥洗间。

    灯亮了。亮光像一张巨大的塑料膜笼罩下来。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三五只蟑螂在眼皮底下流窜。她跺着双脚,跳踢踏舞似的,还是没有踩死一只。抬头看镜子,差一点失声尖叫起来。镜子边上,两只红得透明的嫩蟑螂傻呵呵地趴在两只漱口杯沿上,一只翘着屁股,另一只扬着头顶的触角。

    镜子里,女人的嘴角都弯了。她拿起儿子的漱口杯,那只小蟑螂睡着了似的趴着不动,另一只蟑螂扭了几下屁股,从男人的杯口爬到了牙刷上。只有她的漱口杯,干干净净的,貌似没被污染。

    她抽出两张餐巾纸,左右开弓,掐死了它们。清理着蟑螂的尸体,泪水再一次涌出来。她拎着两父子的杯子对着水龙头冲洗,任冰冷的水刺在手背上。她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响,但她的脸却像烤了火似的,两颊绯红。埋头对着镜子,她似乎忘记了那只皮箱还孤零零地立在门口……

    太阳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像一张喜报,早早贴在东方。带着一身露水回到单元楼时,很多人与她打招呼。

    掏出钥匙打开门,发现屋里异样的亮堂。桌椅板凳干净明洁,扫帚拖把各就各位,地板上泛着亮光,像刚被拖过。走到厨房,见儿子踮着脚在灶台上忙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我在泡藕粉糊。”儿子的双手白花花的,灶台上冒着烟气。

    “妈妈,您喝一口,很好耶……”

    儿子捧着一个缺口的碗,递到她面前。她瞄了一眼,碗内的糊亮晶晶,凝结得像一块水晶。低头喝了一口,津甜,清香,润滑,不腻。

    “你怎么泡的,很成功呀?”她笑着问。

    “我随便弄的……妈妈,一大早你上哪里去了?”

    她一怔,扬扬手中的早点道:“宝贝,我去给你们买早点了呀!”

    “哦,太好了,有我爱吃的馄饨豆浆……爸爸,妈妈买来早点了!”

    “好的,你先吃吧。”

    她回转身,看见男人从洗衣房里出来,他一手拎着她的一件羊毛衫,另一只手捏着一个晾衣架。

    俞妍,省作协会员,省第三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慈溪市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慈溪教育系统。2011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清明》《长江文艺》《安徽文学》《四川文学》《朔方》《雨花》《黄河文学》等杂志。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青烟》《蜗牛》。近日,俞妍的短篇小说《陪夜》,在2017年第三期《十月》杂志发表。今刊发俞妍的短篇《藕粉糊》,以郷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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