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雨 2003年的夏天热得诡异,才入六月,太阳肆无忌惮,像个耍泼皮的孩子。 高三(2)班教室里的四个大吊扇“唰唰”旋转,犹如高悬头顶的四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坐在后排的我得不到一丝凉风的吹拂,抬头看着吊扇旋转的弧度,生怕内部哪个零件突然松掉,砸向正下方认真做习题的同学。教室里其实没多少人安于温书,距离高考还有六天,黑板上用粉笔画的倒数计时表无多少人关注,老师们也不大管束学生,木已成舟,能考成怎样,基本定型,教室成了象征意义上的学习场所。 我在一张纸上写下一句话,揉成团,丢给前三排的她,“我们去报告厅吧,那儿凉快。”她摊开纸,看到这句话,两分钟后,我们携带几本书,离开教室。穿过热气烘烘的操场,塑胶跑道灼光闪闪,沿着甬道走下去,不一会来到报告厅。此处临河,河面的凉气裹着微风吹进窗户,学生特别多。座位紧张,一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来晚的只能席地而坐,或卧。有的男生索性剥了外衣,脱了鞋,大厅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汗臭和脚臭味。在他们脸上,无一例外透露着大限将至的紧张与惶恐。 就在半个月前,学校发布紧急通知,今年由于非典在全国范围内席卷,高考将提前一个月进行。听到消息,我们先是浑身一颤,在这冲刺阶段,一个月或许意味着命运的两极。继而想到担惊受怕的日子能提前结束,不失为一件快慰人心的事。从那天起,学习氛围发生了变化,用功的人更加用功,近乎通宵达旦,对学习本不感兴趣的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就这样吧!她是前者,我是后者,我奇怪她和我怎能走到一块。那天下午,眼见报告厅人满为患,我们于是转至校河边。棕榈树下,她埋头看书,我吊儿郎当观看河景。一个念头在我心头浮现:高考结束后,我们将各奔东西,面对一份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我想将其亲手终结。但这话此时不能说与她听,我希望她能考上重点一本,而我,上不上大学还是个未知数。那个河边的炎热午后,她趁看书的间隙,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只觉脑袋“嗡嗡”发胀,记不得只言片语。 白天过后,晚自习下,寝室成了另一个变相的战场,挑灯夜读已成常态,像我这样的人逆天而行,玩闹不止。深明大义的室友终于忍无可忍,质问我到底对不对自己的前途负责,我洒然一笑,背出一句徐志摩老师的诗:“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但在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我,禁不住焦虑来袭,深知自己的故作豁达,其实是一种胆怯心虚。 那天终于来临时(六天之后),我执拗地将这份平静一装到底。一辆大巴开进校园载着我们前往考场。车上,我和她坐在一起,她从包里拿出一支钢笔,拿过我的手,在我掌心写下她的名字,然后在她掌心写下我的名字,两个名字闪烁在阳光里。 我问这是干什么?她说能带来好运。我将信将疑。 距离考场几百米的××小学作为临时休息点,此时严正以待,拉开阵势,每位考生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在身穿白褂的医护人员带领下测量体温。这是那年非典时期的规定动作,体温过高者将不由分说被隔离,现场洋溢着刑场般的凝重气氛,屋外过高的温度一丝一缕渗进来,口含体温器的我们如遇大刑,心惊胆战。 所幸没有一个人发生意外,如期走进考场。 在大考的两天正日子,我坐在二楼考场倒数第三排座位,带着准考证依次见到了期盼已久的数学、语文、英语、文综考卷真面目。印象最深刻的是考数学时,几道大题目我竟一题都答不上来,后来才知道,那一届的数学是九十年代以降最难的。我的答题显得无比漫长,心想,完了,这次看来是真的完了,再假装无所谓都骗不了自己。奇怪的是,这一来,反倒轻松了,放下笔,托着下巴,看起窗外的风景:不远处有个公园,孩子们正在玩跷跷板;不知何处传来工地打桩机若隐若现的声音,小贩卖西瓜的吆喝声,万般真切。 考完最后一场,回到学校。当天晚上,整个校园炸开了锅,大家三五成群,各有各的庆祝方式。我做了一件特别标新立异的事,叫来一辆三轮车,将所有课本、参考书装上车,运到学校外的一个废品回收站,在一位年过五十的中年男子过秤之后,以三十元的价格将三年来的积累一股脑儿卖给了他。他对我说,我是第一个来卖书的学生,问我觉不觉得把书卖了可惜?我摇摇头,不置一语。 接下来是离校,各回各家。因非典未过,理应是同学聚会盛行的日子,我们那一届学生基本上都偃旗息鼓,待在家看电视,看全国各地的非典最新消息,哪里又发现一出案例,哪里又死了一个人。一星期后,我们重新返校,凭借估分,填报志愿,我和她又见了面。自考完后,我们只通了一次电话,讲了五分钟话,有些事正按我的预计,按部就班往前发展,我觉得这挺好。 填完志愿,我们坐同一辆大巴回家,中途转站时,她问我报了哪里,我说第一志愿是宁波理工学院。她踌躇片刻,告诉我,她报的是杭州师范。接着,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说,高考前在校河边问我想考哪里的学校,我的回答是杭州。我愣了片刻,想起那天她确实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被夏天的热气和满目河水的亮光弄得心不在焉,连自己回答过什么都忘了。 我目送她下车,留下一个背影,一切落下帷幕。我只记得她在炽热蒸腾的尘土中渐行渐远,那天的气温比入夏以来任何一天都高。 三个月后,我们去各自的学校报到,从此再没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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