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光奖 大凡男孩儿,一般都有英雄情结,希望自己武艺高强,成为一条英雄好汉。1967—1968年,我在随父学篾匠以及自学文化的同时,有过一段学拳习武的经历。它也反映了我这个文弱书生性格的另一个侧面。 不知积攒了多长时间,终于攒起了三四角钱,买回一本心念已久的《武术图解》,或早或晚依样画葫芦地自学起来。什么正压腿、侧压腿、后压腿,什么正踢腿、侧踢腿、后踢腿,还有什么冲拳、架拳、弓步、马步,乃至腾空飞脚、探海平衡什么的……一段日子下来,我倒也懂了一些,练了不少,甚至还练得挺苦,即使是很简单的正踢腿,我也练得不轻松,因为,就武术而言,“打拳不踢腿,必是冒失鬼”,“手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有时,膝关节被压得又酸又痛,我仍不肯收兵——用一位电视节目主持人的话说,便是“痛并快乐着”。 不久,我又由徒手训练进入器械训练。我使用的“兵器”是一根齐眉棒。为啥会选择齐眉棒呢?古典小说中,好像不少英雄好汉就绰着一根齐眉棒,那《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不就是“绰着一根浑铁齐眉棒……将那些响马强人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吗?其实,在刀、枪、剑、戟等十八种古式兵器中,也只有棍棒一类取材最方便、制作最简易了。我特别物色了一棵笔直笔直的小杉木,专门请木匠师傅齐眉毛锯下,刨得光溜溜、圆润润的,正好一手紧握,舒爽利落。晚上出门,有事没事的,我总喜欢绰着齐眉棒,一股豪气,溢出心间,俨然自己就是赵匡胤,只差没有京娘可护送……另外,其间,我也真的一知半解地学了三两套棍术,好几次,我在家里家外向人卖弄时,双手抡棒,竖劈横扫,声声高叫,虎虎生风,倒也好像印证了那句“枪扎一条线,棍打一大片”武坛之术语。 就我而言,练得最多、也卖弄得最多的,是我的所谓“手功三绝”。每当路过砖瓦厂或建筑工地时,我往往都要不失时机地向伙伴们表演一番—— 首先,我抓起一块整砖,将其一端贴在地面上,另一端搭在某一块砖头上,右手握拳,询问伙伴:“我可以一拳将这块整砖捶成两段,你们信不信?” 伙伴们面露狐疑,“不相信?好,看着!”我“嗵”的一拳捶下去,整砖应声儿变成了两段。 有服气的,也有不服气的:“你把中间架空了,砖头容易断,我也行!”实际上每每是不服气者一拳捶下去,砖头纹丝未动,倒是其本人龇牙咧嘴地抱着拳头直叫痛——他们开始知道:即使是中间被架空的砖,也不是谁都可以捶断的。 接着,我又展示手功第二绝——面对一块整砖,我伸出手掌,凝神静气,猛然间,我“啪”地一掌,将砖一拍两断。 就在伙伴发出赞叹的时候,我洋洋得意地亮出第三招——除了拳头捶、手掌拍以外,我还可以用手掌沿儿砍。常常是在伙伴将信将疑之际,我直伸手掌,一声大叫,随即便听得“嘎”的一声,我硬用手掌沿儿将砖块劈成两半! 这些年来,再也没有卖弄过所谓的“手功三绝”了。偶尔暗地里想试一试,也终因为怕痛而作罢。唉,还是“豪气最在少年时”哟! 少年时,为了习武,我还曾拜过师傅。 临街的戴汇大队部门口一侧,常年有一个摆摊子做鞋、修鞋的中年人,人们只知道他原是四川人,解放战争后期从国民党军队里溜出来的。“四川佬”(人们都这样称呼他而不问其姓名)寄宿在大队部空荡荡的楼上的一角,也因此每天早晚为大队部开门关门以及打扫卫生什么的——全是义务劳动。“四川佬”身材单薄,面容和蔼,极偶尔地有人与他争执时,他也总是让着别人。“文革”开始后,他这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的人,自然而然地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从对“四川佬”的揭发批判中,我知道了他的主要罪状是:青少年时期便学过武术,后来经常在大队部院子里偷偷摸摸地打拳——妄图等待国民党卷土重来。 自从知道“四川佬”的上述底细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与他接触,一直发展到与卢业生、张士满、王普友联合拜他为师。那是一个阴雨天,“四川佬”未摆鞋摊,我与卢业生等四名同学凑了两元多钱,买了一斤多一点猪肉、一块豆腐、十块豆腐干子,另外还打了一斤白酒,提到了大队部楼上。在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下,师傅才收下我们买去的东西,但提出一个条件:我们必须在他这儿吃午饭。师傅一边烧菜烧饭,一边和我们聊天儿,还上大队食堂里借来了几副碗筷。那天吃午饭时,师傅很激动,也很伤感,他告诉我们:自1949年流落在戴镇,二十年了,我们是唯一来看他、在他这里吃饭的人;他还告诉我们:当年他是被抓壮丁抓出来的,现在家乡已没有亲人,只待孤独而死……怕我们情绪受感染,师傅又开着笑颜儿,给我们夹菜,陪我们喝酒,并且一再表示歉意:“真是不好意思,这菜是你们的菜,酒是你们的酒,我是借花献佛哟!” 饭后,师傅正式谈起习武打拳的事。他说:“学拳术,练拳法,一定要记住以下几点:第一,要有耐心,循序渐进;第二,要有恒心,坚持不懈……最后,特别要记住的,要谦虚谨慎,不可好勇斗狠;要有涵养,有武德,万万不可仗势欺人!”末了,师傅又向我们传授了一些练习拳脚的基本方法,并且嘱咐我们:尽量减少一些与他的接触,以免我们受到连累,尽管他内心里很欢迎我们…… 师傅说的是心里话。其实,我们自己也知道:拜他为师,在当时确是一种大胆的“危险举动”。不几天,卢业生的父亲——一名土改时期的老党员、老干部便训斥了卢业生,也批评了我们。于是,我们与师傅的接触便越来越少,最后,学拳练武的事儿也因此不了了之了。 我的师傅,一个终身孤独的好人,病逝于上世纪80年代初。听说,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天离开人间的。或许,在如今的世界上,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还能够想起这个“四川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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