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周嘉根是我们周塘社办厂里的老会计,起先做的是出纳。 周嘉根瘦高瘦高,能一阵风吹倒。他吃得少,脾胃不好。脾胃不好的人也有,没有像他那样的。他吃鱼嫌腥,放了生姜、黄酒,吃的时候还要闻一闻。鱼,闻起来哪有不腥的?他就在鱼肚子边挑一筷,夹点鱼肉沫子,放到嘴边尝一尝,就算是吃过了。偶然夹一整块鱼肉,近着眼,把大刺拔了,细刺也拔了,进嘴前再端详一番,才放到舌头上,细细地抿着,半晌才吃下去。家里来客人,老婆偶然买了盘羊肉,他屏着气,才陪吃完。要不是老婆眼疾手快,把剩下的两块肉手抓着蘸了酱油放进嘴里,他早倒到下水沟里去了。 “他咋不嫌你腥膻呢!” “咋不嫌呢,臭男人,臭男人,他只闻不到自己的臭!”老婆一边收拾饭桌,一边白了一眼周嘉根,先自己笑了。 周嘉根太瘦了,像芦柴棒。有一时,时兴乔其纱,老婆给他做了一件短袖。他不喜欢,嫌乔其纱太薄,没骨子,肋骨都印出来了。老婆直摇头,说道:也只有你这种奇人,大热天的还嫌衣裳薄!他出门,都穿得熨熨帖帖的。外套、衬衫、裤子,都是自己熨的。有一回老婆帮他熨,他嫌裤缝不直,又重熨了。 周嘉根出门是一辆老凤凰,老凤凰骑了很多年了,档里还缠着新买时的布条。若有一个螺帽松了,必得整辆车都拧一拧。经常看见他在自家门口,捣鼓链条、覆水板,别人家的车都是锈迹斑斑,沾满泥巴,只有他的老凤凰一泥不沾,链条上的润滑油滋滋润润的。他出门必问老婆,门关紧了吗?钥匙有没有多旋几下,上了保险没有?老婆不响。只一次,骑出了半里路,他又问老婆,老婆犹豫了一下,说好像只甩了一下门,没上保险。他一路念叨,骑了又半里,结果还是回来了。 他做出纳,管的是钱粮。所谓钱粮,是工资和饭票。每个月的工资都得从他手上过。他不是现数的,他必得一份份码好,装进信封里,写上名字和数目。如果不多也不少,他才觉得心安。 一天,临下班时,他收拾钱粮,饭票数是对的,但钱多了十块。他起先没声张,又数,还是多了十块。他细细想来,今天有哪些人来买过饭票,是不是谁多给了十块?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咋钱多了呢?对面的老会计笑笑说,多总比少好,说不定漏记了一笔?他笑笑说,那倒也是。可是,心里总过不去。晚上回到家,吃饭了,碗也不拿,筷也不拔。老婆见他痴痴的,问他咋的,他只说算账多了钱。老婆嘀咕道:我还以为少了…… 第二天,到了厂里,他若有所待似的。路上遇到张三,张三向他笑笑,他想问张三,你昨天买饭票时,是不是多给钱了?他心里问了,但嘴只嗫嚅了一下,没说出口。去食堂吃饭,一班人嘤嘤嗡嗡,他边吃边看着,耳朵探测着,看李四是否在说钱少了。他还特意去各个车间转了转。结果,大家都问的是冷饮费有多少,这个月工资什么时候发。他想,那这十块钱到底怎么多出来的?以前也有过,但过一会就明白了。这一回,还是糊涂账。他在发呆时,觉得老会计多看了他一眼,就说,还没查出来呢。老会计说,那就算了。他想,算了,怎么算呢?这十块钱,算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老会计说:你先放着,万一有错失的时候,可以抵上去,我做出纳的时候,也有小零小碎轧不平的。他“哦哦”了下,但还是有点生气。生谁的气?生自己的闷气。因为他自做出纳以来,都是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 回到家,老婆正在煎鱼。“买什么鱼!”“你不吃,我们会吃。”老婆懒得理他。他屋里兜来兜去,不知道干啥好,就把老凤凰推到门口,擦洗。老婆把鱼搬到桌上,瞟了他一眼,嘀咕道:又没脏,擦什么擦,都快吃饭了。他也不睬她,自把覆水板拆下来。覆水板里面沾了泥巴。他打了井水,用刷子刷。老婆拿了碗筷走过来,念道:覆水板本来就是挡泥巴的,你洗那么干净干吗! 这时,儿子满脸汗水的冲进来,老婆一把攥住他:你这臭小子,钱呢?儿子莫名惊诧:什么钱?老婆道:这学期学校里结算下来多的钱啊,不是有十块五毛吗?是不是用掉了?要不是别人说起,我还不知道呢。儿子说,我给我爹了啊。周嘉根听见了,喝道:乱说,哪里给我了?儿子擦擦脸道:我本来想给你的,你不在,我就拉开抽屉把十块钱放里面了,五毛钱买了吃的了。周嘉根立马明白了。 周嘉根走过来,板着脸道:晚饭不用吃了。他一把掀掉儿子的椅子,让儿子站门外去。老婆纳闷:他到底把钱交给你了没有?周嘉根冷着脸道:出纳的抽屉是小孩子可以随便抽的吗?老婆劝道:反正又没少钱,你干吗这样!周嘉根恶声恶气道:为了这多出的十块钱,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出纳,不多也不少才好,你以为多了是好事啊?!老婆“哼”了一下,自管把儿子拉回来。他瞪着眼珠,厉声喝道:以后再到厂里去,我打断你的腿。然后冲着娘俩,推开碗盏,站起来,不吃了。 老婆知道他脾气,也不睬他,自管吃饭。等到要收拾饭桌时,看见他在里间熨裤脚管,就嚷了句:饭还吃不吃?兀自洗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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