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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人左为彭国翔教授,右为陈立胜教授(楼卓怡 摄) |
顾 玮 吴央央 整理 如何做有“心”的人? 彭国翔:每个人都有心,这里的“心”是指什么?我想不是指血肉之心,今天讲的这个“心”是中国传统哲学特别是儒家哲学里一个重要的概念,指的是“心学”,当然不仅仅是“阳明心学”。 心学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孟子。孟子说,我们每个人是动物的一员。人跟动物有什么区别?人之所以为人,是我们有“四心”,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四心让我们跟动物、禽兽区别开来。说起来,四心其实就是一个本心,“本心”这个词,南宋的陆象山就用过。王阳明一辈子在讲“良知”,良知也就是孟子讲的四心,也就是陆象山讲的本心。 为什么说每个人都有四心呢?孟子有一个论证:一个小孩掉井里的一刹那,无论他跟你有没有关系,即便是仇人的孩子,只要你是正常的一个人,就会心有不安。孟子说,这一最直接的反应,就是真实的恻隐之心的呈现,每个人都有不忍之心。 孟子讲性本善,但是孟子也看得很清楚,他一方面指出每个人有四心,另一方面并没有天真地认为现实中每个人都是好人,如果不将心加以扩大的话,它的作用就非常微弱。譬如现实中,我们的心只能给予最亲的人,我们对父母、子女非常热爱,但是对远一点的人,心的作用就很弱,也就是说,我们的心并不够大。 北宋大哲学家张载说过,“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能体天下之物就不是一个小人,而是一个大丈夫了。如果把四心都实现了,不仅仅给予身边的人,那样一种胸怀,在儒家学说中就是“万物一体”的概念。 王阳明《大学问》里对这个概念有一段阐述,他同样举了孟子的例子说:你看见小孩掉井里面,有不忍之心,因为那个小孩跟我们是同类,这可以理解。如果在看到动物被杀的那一刻,你有不忍之心,那一刻,动物跟你是一体的,动物也是生命。 再来看草木。《红楼梦》里有黛玉葬花,那个时候,花已经枯萎了,但是对林黛玉而言,那不是一个无生命的东西,那是跟她一样有价值的生命。在葬花的那一刻,花跟林黛玉是一体的。这种体验还能推及万事万物。 孟子说,虽然每个人都有四心,但是大部分情况下它们被丢掉了。如何把丢掉的心找回来?孟子认为这牵扯到方法,这个方法在中国哲学里叫“功夫”。王阳明的大弟子王龙溪说,找回我们的本心,无疑要靠觉悟。他说有三种途径,一是靠读书解悟;二是佛教、道教的证悟;最后是彻悟。比如有人在天一阁内读孔孟的书,觉得自己是有“心”人了,然而一旦回到原来的工作生活当中,可能又回到原先的状态。如果内心的平衡、稳定,需要依赖一个特殊的环境,这样的觉悟还是不够的。打一个比方,有一瓶浑浊的水,放在一个地方不动,过一会儿水会慢慢澄清,但只要一晃,水又重新浑浊了。什么意思呢?很多人一旦回到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当中,又回到孟子讲的失去本心的状态了。 怎么办?我们需要把水里的污浊彻底去掉,做纯净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是提升到不同境界的标记。如何才能达到彻悟的境界呢?儒家的方法是把本心呈现出来。《论语》里有一章专门讲孔子吃什么、穿什么,像记流水账一样。为什么要有这章?孔子认为,回归到本心的办法是让本心做主,所以,儒家说要与人为伍,要抓住每个场合,当作实践的体验。如果在日常生活中时时刻刻呈现出本心来,你就是一位有“心”人,而且你的“心”会不断扩大,最后跟阳明先生讲的一样,整个天地万物为一体。 做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陈立胜:做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做人,可能是文明形成后一个普遍性的哲学议题。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这个时间段内,今天世界各大文明最基本的价值体系不约而同地形成了,出现了一个超越性的观念,就是这个世界应得到改造。另外还形成一个反思性的议题,我们不仅要改变这个世界,而且要改变自己。 对生命普遍的反思,意味着做人的意识形成。做人,用儒家的话说就叫“修身”。 常人的生活一般是向外看的,背后是动物的本能在支配着我们,一旦有欲望产生,我们会想方设法去满足它。当然,一个欲望得到满足以后,又会有新的欲望、更大的欲望产生。 作为一个生命体,我们开始反思是不是应该凭着动物式的本能去做人?还是要对动物的本能进行升华?刚才彭教授也提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个说法非常有意思,尽管很难量化,但从中可以看到孔夫子一生都在不断反思生命的成长,“吾日三省吾身”。 第二个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人会对生命进行反思?为什么人对做人有一个自觉的意识,而动物没有?我之前的理解是因为人作为一个生命体,有多种可能性,我们的成长有各种各样的潜力,我们要反思的是成长的可能性。人会有普遍性的情感,比如我们会后悔、忏悔、悔罪,我们本来可以做得更好,可是由于疏忽,我们没有选择那种可能性。从出生、受教育、读小学、读大学、工作,直到死亡,死亡之前我们会认为做人的可能性都实现了吗?没有,我们会说还没活够,或者我们会说,本来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 所以人和动物是不一样的。我们中国人教育小孩会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中国人从小就意识到生命是有限的,终有一天各种可能性会化为乌有,所以我们现在就必须抓住各种可能性,把它变为现实。这种可能性的完成,取决于我们自己的能力,这是人之所以为人一个很重要的特点。黑格尔说,人是时间性的动物,可以提前通过对死亡的体验,意识到人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一种有限存在者。 第三点,做人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宋明理学里有一个重要的议题,就是做“第一”的人。王阳明11岁的时候,老师问他,读书是为了什么?阳明说,读书是为了学圣贤。我常年教《传习录》这门课,当我的孩子11岁的时候,我也曾问他,读书为了什么?他没有任何思考,说要做百万富翁。我听了以后觉得蛮惭愧的。我们可以假设,李嘉诚的孩子11岁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说要做百万富翁。我举这个例子,当然不是说我儿子没有理想。 前两年,瑞士的一位学者跟我交流了一个下午,他说,你们中国人老是讲“心学”,你觉得孟子讲的四个心够不够?难道人只有那四个心吗?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觉得那四个心是最根本的东西。此外可能还有感恩的心,但它可以从恻隐之心里推导出来。 在宋明理学里就有感恩之心,所以才会有“做人太幸运了”的观念。我们的一生,得到了太多人的帮助,父母养育了我们,天地的精华滋润了我们,圣贤、老师教育了我们,没有这三重因素,我们不可能做人。宋明理学认为,我们对父母、天地、圣贤有所亏欠,这个亏欠就是责任。“债”和“责”在古文里是相通的,责任也就是债务。人所负的责任,就是人所欠的债务,一般的债务可以还掉,可是我们欠父母、天地、圣贤的债永远还不完。从这个意义上说,做人就是要负责任的。我想,只有做个有“心”人,才能更好地负起责任来。 (讲演内容来自天一阁书院·国学堂,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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