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杨屹川 江南是旧的,“旧得就像一朵老棉花/旧得就像一团和气”,而我,是念旧的,惦念简朴的蒲扇,惦念陈旧的铜锁;江南是新的,“垂丝海棠发言了/金边瑞香发言了/虞美人发言了三色堇发言了”,而我,是喜新的,喜爱打滚的儿童,喜欢水光潋滟的春天。 江南有无限种面孔,每一种我都有一个美好的动词去守护她。我是不是就可以钻进江南的灵魂里,在深处安一个红瓦房,油纸伞悬在门梁上,青石板通着后院,上面沾满淡青或粉红的花瓣。等太阳一出来,让它们随着风游走于人间。然后,如果你想起我,就到江南来寻我。 《江南书》的作者涂国文先生博杂而宽厚,而他的诗是他与世界牵系在一起的证明。时间可以冲刷一切荣耀和污秽,但诗是永存的。“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中年人对世界的触觉更为敏感,《江南书》每一首诗中都留有诗人自我剖析、自我认知、自我分解的笔迹,而这些自我反省都发生在江南的时光里,寂寥、热烈、无可奈何或义愤填膺。江南的光景,江南的人事,江南的眼与诗人的瞳孔汇合在一起,成了这部诗集的全部内涵。 这众多诗作,有歌咏美景的,有喟叹人生的,有悼念文人的,有写于散步途中的,有记于下班路上的,也有在夜里的速记。每一种情绪像池塘里艳尾的金鱼,抓住你的眼球。浓得颓美的诗的颜色,渗入眼眸,滴到心脏里,搅得人发慌,因为读者仿佛在文字的背后看到现在或往后的自己。作家孙昌建先生在为此诗集作序时,巧妙地将一批诗的标题列了出来:“秋天记/我在江南坐牢/我可不可以这样倒退着看雪/在一面青铜镜里辨认故乡/卷珠帘/有些废墟是我们一生无法抵达的高度/没有谁曾把西湖比作砚台/清明/一声细小的鸟鸣也可以切开天空/我们每天都在一点一点死去/唯有故乡喊我,我才会将整个灵魂转过去”……若不加书名号,以分行的排法,乍一看,好像这些诗名就可以组成一首独特的诗,令人惊叹,也能从中体会到《江南书》是一部怎样的书了。 集子中有我喜欢的许多诗,其中一首是《这个世界满是灰尘》:“这个世界满是灰尘/就像这个世界飘荡着谎言和无耻谰言”。阴暗总存在于人间,灰尘就是它的外装,横行霸道地占领居室与心房。“但我们不能紧闭所有的窗户/不能为了将它们拒之窗外而使我们的灵魂/因为缺少自由的空气而窒息/变成一座墓园”。一些客观现状我们无力改变,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将沦为消极的悲观主义者。“擦了又脏,脏了又擦”,我们是西西弗斯,是存在主义者的英雄。 这不是诗人一个人的记录,甚至我、我的朋友、即将毕业的学生群体也能体会这种矛盾心理,不满与不屑,惧怕与失望,坚持与争取,不断萦绕。即使外面风尘再大,我们也不可孤闭地筑起铁窗。勤快地清理心里的垃圾,柔软地对抗世界的锋利吧。 诗人写道,离世父亲的那只听筒“永远泊在了我的心脏上”,看到这一句,突然热泪盈眶。想起某夜父亲鼓励我,温柔地说,他们是我永远的依靠。 诗人在新年的第一天写下“把2014年的腐臭/扔进西湖”,多么豪壮,我也想成为一个武功盖世的流浪者,不带一丝牵挂地往前走;诗人自称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废主”,“怀抱三把独弦琴/任内心的黑暗/在江南千年的颓废和孤独中/长出一身闪亮的木耳”。江南的浪漫在褪去鲜亮后,还原出一种璞真的质感。 诗集的封面上印着涂国文先生《我在江南坐牢》的诗句:我必须保持一种/挺拔的坐姿/才能防止自己从诗歌中滑落/在江南的美中溺亡。诗歌可以救赎它的缔造者,我们都是自己小小星球的诗家,啼出热泪,唤醒梦中的深情。我的江南,也一样有痛楚有优美。如果你想起我,就到江南来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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