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墨

    新年伊始，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张炜先生的新作《艾约堡秘史》。有人说这部作品是借一处名曰“矶滩角”的小渔村来反思中国几十年来经济浪潮冲刷之下的社会演变，也有人直接将小说内容概括为“一位巨富以良心对财富的清算，一位农民以坚守对失败的决战。”笔者倒认为，作品没有如此哗众取宠的格调，它更像是一部带有寓言色彩的社会讽刺文本，通过两位男性主人公表面不动声色、内里硝烟迭起的博弈战铺开了一幅时代画卷。

    《艾约堡秘史》的主人公淳于宝册是个商界大鳄，当他进入读者视野时，已经是世俗评价体系中毋庸置疑的成功人士了。他居住在海边一座名为“艾约堡”的豪宅内，看上去深居简出，其实掌控着“狸金公司”的绝对命脉。他是一个精明老练的幕后操纵者，一个深谙资本之道的敏感商人。在淳于宝册和他手下一干人等为争夺矶滩角小渔村的改造权而和“村头儿”吴沙原进行斗智斗勇的较量时，蕴藏了太多意味深长的中国式矛盾。经济发展和环境破坏的尖锐冲突，文化保护和资本为王的强烈对峙，皆通过双方人物太极式的你来我往得到呈现。然而，淳于宝册在作者笔下又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奸商、一个鼠目寸光的敛财者，他正邪难辨的生动形象，恰恰是当下那些民营企业家最真实的面貌。

    淳于宝册不同于以往商业小说中那种符号化的商人形象，他内心丰富，经历坎坷，意志强悍。从一穷二白到腰缠万贯，其中甘苦，可想而知。淳于宝册一方面是紧紧抓住了时代发展的时机，另一方面对资本力量的极度依赖也让他在市场经济的商业鏖战中成为既得利益者。然而这一次，他遇到了吴沙原这个其貌不扬的海边老农，对方的坚韧和顽强程度是浸淫在利润算计中的职业商人从未见过的。吴沙原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和才华守护历史传统、乡土文化，在他看来，矶滩角这处原生的自然文明一旦在资本力量面前倾覆，那就是彻底毁损了，永无重建的可能。当然，吴沙原也认得清现实，明白势单力薄的自己终会败下阵来，所以他后来不无凄凉地说：“这一场下来，胜的一定是‘狸金’，可见我们矶滩角的人从来没有高估自己，不过我今天想要告诉你的是，你们虽然会胜利，却不会‘完胜’，不会胜得那么痛快和彻底。”原始的渔村在一步步退缩，映射出商业文明对自然文明的疯狂侵袭。有人认为这是社会发展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有人觉得资本力量不能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孰是孰非，孰轻孰重？正是小说提出的思考命题。

    《艾约堡秘史》不是社会学家笔下的学术性商业争夺战案例，且该作品除了主题之外，还洋溢着一份婉转的诗意，尤其对淳于宝册情感世界的营造，是小说的一大亮点。主人公对远隔重洋的妻子“老政委”没有爱情，但存着一份比一般爱情更为深刻的情愫；对搭救过自己的启蒙老师李音念念难忘，一直将这个早已殒命的男人视为精神图腾；他还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美景、美食以及美人，风姿绰约的蛹儿，仪态万方的欧鸵兰，都得到他深深的眷恋。看上去，淳于宝册身处社会上层，该是内心强大、最具安全感的那一类人，可小说从一开始就写他选择在海边的僻静地带，建造起一座大部分空间深藏于洞穴的城堡。淳于宝册“远离尘嚣”居住于此，非为“诗意地栖居”，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他对于自己长期于尘世中求生、攀登的疲倦和抗拒。作者说“他像一头野兽”，这个比喻很值得推敲：野兽具有攻击性，同时又惧怕人类世界对其进行伤害，所以野兽多居丛林，淳于宝册亦是如此。他情愿“躲进小楼成一统”，皆因只有在“艾约堡”中，他才觉得安全、妥帖。

    张炜先生自己猜测：“（《艾约堡秘史》）有可能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但他随即强调：“这个需要时间的检验，至少100年。”而就现在看来，这部长篇作品起码完成了从文学视角对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发展的一次个人化透视，其价值和意义究竟几何，有待其他读者共同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