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晓慧

    陈彦先生的鸿篇巨制《主角》，用行家的话来形容是“一本抡圆了写的小说”。洋洋洒洒近80万字的严肃文学作品非但没有给人枯燥之感，反而叫人读得兴趣盎然、酣畅淋漓。本以为只有自己“又哭又笑”如此“神经”地看完了整本书，想不到在该书“后记”中发现，老作家王蒙先生的阅读体验竟和我一般无二。“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舞扇歌裙，笑声泪影，一切都在作者笔下风生水起。这是一部凝聚了文化精魂的命运之书，通过对一个秦腔演员半个世纪起废浮沉的记叙，写出了中华戏曲的遭遇和希望，以及背后那一幕幕虽然变化万端但始终不失生命气象的历史风景。

    写关于戏曲的长篇非常难，没有懂戏的脑子、爱戏的心，写出来就会外行话堆砌。陈彦的优势在于他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做过多年编辑，还交叉担任过戏曲院团的院长、团长，有真实而丰富的生活体验，熟悉戏曲表演台前幕后的故事，这一切都成了创作《主角》的素材。小说中，主人公忆秦娥本是个山野牧羊女，为谋生计，跟随敲鼓佬舅舅进了县秦腔团当学员。团里人欺生，不久将她“发配”到厨房帮佣烧火，不过，她刻苦练功的毅力引起了当时“靠边站”的几位秦腔老艺人的注意。他们慧眼识珠，让小秦娥抽空排戏。《杨排风》《白蛇传》惊艳亮相后，她不仅从一个烧火丫头转为正式演员，还当上了主角。主角是什么？用小说里的作家秦八娃的话说：“主角就是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个人。因为你主控着舞台上的一切，因此，你就需要有比别人更多的牺牲、奉献与包容精神。有时甚至需要有宽恕一切的生命境界。唯其如此，你的舞台，才可能是可以无限延伸放大的。”

    当“角儿”的甘苦只有忆秦娥自己知道，幸而“人不辜负艺，艺也不辜负人”，随着艺术水准的不断提高，忆秦娥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她被调进了省秦腔团，可谓红极一时。与此同时，出于嫉妒而蔓延开来的各种流言蜚语也甚嚣尘上……

    台上光鲜万般、风华绝代的“秦腔皇后”，现实生活却并不如意，尤其在天生智障的儿子坠楼身亡后，万念俱灰的忆秦娥曾打算从此黄卷青灯了此一生。可庵中老尼一语点破：对你来说，为喜爱你的观众演戏是最好的修行，也是最好的赎罪。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真正的被舞台选择了的“角儿”也是离不开那方红氍毹的。

    忆秦娥归来后，她感受到了秦腔艺术鼎盛后的没落，没落后的再度辉煌，但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不得不让出舞台了。后浪推前浪，比她年轻漂亮，比她更受观众欢迎的新一代演员登场了，哪怕所打的旗号是“小忆秦娥”……书外一瞬，书内一生。忆秦娥的身上有太多中国戏曲艺人从艺为人的悲欢影子，而且本书对戏曲艺术改革的方向也有独到见地，语言更是富有浓郁地方特色，雅中有谑，庄中含谐，读来妙趣横生、意蕴悠长。

    《主角》的成功也是“忆秦娥”这个文学人物的成功，这真是一个能镌刻进读者内心的艺术形象。她是美的象征，是在半个世纪的时代风潮中能洁身自好、勤勉做戏、不被世俗裹挟吞没的坚韧女性。她所占据的那个“主角”位置，有无数人觊觎，忆秦娥曾经因为不善也不喜为了争名夺利而出现的尔虞我诈，情愿当一个小龙套。可在承受了种种冷箭明枪后，她反而改变了观点，看来躲是躲不了的，只有通过提升秦腔艺术，才能获得外界对她的生命认同。也只有在那方梦幻般璀璨的舞台上尽情挥洒、演绎，自己才能暂时忘掉人世间所有的恶意和苦难。在这个过程中，忆秦娥从一个饱受欺凌的弱女子化茧成蝶为艺术家。在和命运较量中，她身上展现出来的奋力挣扎的精神性力量，催人泪下，撼人心魄。

    小说最末部分读来叫人感到有那么一丝凄凉。韶华已逝，人事嬗递，回首主人公半世的人生起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头来一切都复归宁静。在古都的老城墙下，她默默忆起的不仅有沧桑往事，还有秦八娃给她念过的那首《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