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戈 “直到今天才发现朋友圈里有这么多读书人,失敬失敬。”这是世界读书日当晚,我的一则牢骚。我的朋友圈三教九流,一贯百花齐放,却在这一天,数百人同声相应,奔往同一主题:读书。他们或者谈新书,或者谈旧书,或者谈书目,或者谈书缘,或者谈读书的心得,或者谈读书的方法…… 这样的见闻,应该不是我的专利。原谅我的牢骚过于刻薄。刻薄的背后,却是真挚的忧虑。如果每年4月23日,国人都捧起书本,无疑是世界读书日的荣耀;如果国人的阅读,仅限于4月23日这一天,无疑是世界读书日的悲哀。 我鼓励读书,对不读书的人,却无一丝偏见和鄙夷。读书的起点与终点,都是自由,不可强迫,不必强迫。不读书,并不等于反智;不读书的人,未必比读书人愚蠢、卑贱。读书与否,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对不读书的人而言,该如何求知,对读书人而言,该如何阅读。为了从权而读书,为了装腔而读书,为了跟风而读书,为了应景而读书,不仅让阅读丧失自由,还会败坏阅读的品味。 世界读书日的立意,原是召唤人类读书,享受阅读的乐趣和快感,去追寻“读书这么好的事”这个美丽的谜面所包含的谜底。阅读本来是自发的行为,在所谓“全民阅读日”“全民阅读月”,却不得不阅读,甚至不得不阅读那些指定的书籍,这样的阅读现象,与世界读书日的出发点渐行渐远。 窃以为,对读书人而言,除了阅读不得自由,最值得警惕的便是阅读的功利化。读书,一定要为什么;打开一本书,一定要有所得。殊不知,读书最忌急功近利,一旦心存功利,往往适得其反。如朱自清先生所云:“一个人读书受用,有时候却便在无意的浸淫里。”谷林先生的说法更具体:“我以为真爱书的人,大体上不能接受‘立竿见影’的观点。平时东翻西翻,不知不觉中有些沉积,某一天会忽然在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上触发,于是引出一些不同于旁人的感受,这或者还够不上王静安说的‘蓦然回首’,而读书意味,竟在此中。”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之言。 真正的阅读,与哪一天是世界读书日无关。真正的读书人,不是为读书日而读书,而是不为读书日而读书。但我们从小,不,应该说,我们的祖先从小,就被教育,读书会有什么用,读书能带来什么,要为什么而读书。最经典的古训,莫过于据说是宋真宗赵恒的《励学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老实说,这首诗并不怎么高明,活脱是穷乡僻壤私塾先生的手笔,还不如汪洙的《神童诗》气派:“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由这些诗文,不难窥见,读书之于古人,只是工具。书被视为手段、路径,而非目的,目的则是书中埋藏的权力、财富与美人。为千钟粟而读书,为黄金屋而读书,为颜如玉而读书,这背后潜伏的思维,是“读书有用论”,它至少在暗示两点:读书不能白读;书中定有宝藏。结果往往令人失望,因此导致人们滑入另一可怕的极端:读书无用论。质言之,“读书有用论”与“读书无用论”仅仅一纸之隔,弹指即破。 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视角,换一种问法,不再是“为什么而读书”,而是“不为什么而读书”呢?有人会问:你在主张为读书而读书么?必须承认,这是读书的最高境界,可望而不可即。然而,不可企及,却不代表不该追求,梦想以及幻想的意义,正在于对现实的鞭笞和提升。我只是希望,我们读书,能少一些功利,少一些求知欲以外的五光十色的欲望。 我不否认,自己深受“为什么而读书”的困扰,我最期盼的读书状态,恰恰是“不为什么而读书”,甚至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打开了这本书,不知我的阅读旅程是明媚还是忧伤,不知从哪里读起,终点何在。我的心情,正如西川诗云:“……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为什么而读书,不免焦灼,当“什么”不能实现,更不免痛苦。这么一来,读书何以为乐事?也许,只有当我们不为什么而读书,才能使那两句话发出悦耳的回响,一是张新颖先生的书名:读书这么好的事;二是绍兴新青年书店的口号:阅读必叫人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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