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毅 入夜时分,岳父岳母来到我家。一进屋,便听到“咕咕呱呱”的声音。我家屋后有一片田地,胡乱地种着些瓜果蔬菜,这个声音正是由屋后菜地里藏身的杜秋发出来的。 杜秋是乡间的叫法,指的是一种与青蛙外形相似的小生物,有人也叫杜圈或田鸡杜犬,因其颜色与泥土相近,未成年的孩子们更喜欢它的别名“拿泥宝宝”,大概是想表达它偷拿了田里的泥土做伪装的意思吧——以致于它的学名泽陆蛙反倒没人提及。 在我的记忆里,杜秋出没得要比青蛙更早一些。当牵牛的脾气还未暴躁到以打架为乐、当萤火虫还未兼职更夫提灯夜巡的差事、当大部分生长在春天的鲜花凋零殆尽、当荷塘里的莲花和荷花初初盛开,杜秋已由蝌蚪长成大蛙,从泥地里爬出来了。它们在夜雨里弹唱,在月光下舞蹈,你只需稍加留意,前门后院,只要有田的地方,到处可听到这种不知该称之为热闹还是聒噪的声音。 杜秋声乍响的季节,春已暮,夏未深,天气时而闷热时而凉爽,但即使遇着再闷热的天气,庭前纳凉似乎还没有被排上每日的议程。人们吃完饭多半会在餐桌旁闲坐一会儿,一家人或者邻舍来串门的时候说些日间发生的琐事。蚊子已经慢慢地多了起来,有事没事就在人耳边嗡嗡作响。此时,苍蝇还未密集,知了还未炸响,溪流和石头一如既往地喧闹。窗台上似乎有鸟,又似乎没有。齐白石老先生曾作一幅水墨画,题为《蛙声十里出山泉》,画中,六只通体乌黑的小蝌蚪顺着水流从两壁山涧游向远方,仿佛是听到了十里之外青蛙妈妈的召唤。如果说齐老先生的画是含蓄的,情在画中,意在画外,那么杜秋则要粗犷得多,杜秋声响时,整一个院子、整一个村庄都是热闹的。 岳母与岳父结婚后,离开农村已经三十多年,对昔日田间地头之事早已陌生。此时,听到杜秋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她有些新奇,有些熟悉,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发出声音的生物叫什么。显然,不独是岳母,很多人离开农村久了,对菜市场里商贩的叫卖声、对大街上汽车的鸣笛声、对急刹车时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的噪声,以及对机器的轰隆声的熟悉程度,要远胜于对农村草木虫鱼的声音。 岳母问母亲是不是有听到什么,母亲许是听得多了,不以为意。待到岳母第二遍发问,她屏息仔细地听,发现还真有杜秋的声音。于是,那杜秋声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彼此的话匣子,从旧时的插秧种稻遇蚂蟥到前门后门皆杜秋,就着灯光聊了许多。 在我与妻子未认识之前,这两位母亲是未有交集的,可是,有相同的记忆为媒,她们像是知交了几十年的老朋友,聊起往事,毫无陌生感。随着声音的娓娓传递,空气里流淌的都是温暖的回忆。她们像似穿越了时光,回到了三四十年前。 于三四十年前的人们而言,有蛙鸣、有蝉叫的夏天才是夏天,否则便是名不副实。时隔多年以后,再闻杜秋声,岳母说,就好像闻到了童年的气息,听到了童年的声音。 往事不可追,童年亦不可重回。幸运的是,有些声音只在农村里才有,而有些声音是城乡雨露均沾的,且至今保存完好。比如夏天的声响,如同人之说话。 夏天的风会说话,虽然它自己并不发声,但当它吹到人身上,人们会忍不住嚷嚷“天真热啊”,紧跟着打开电扇和空调,并从冰箱里找出冰镇的西瓜来解暑,电扇有声,空调有声,吃西瓜时亦有声;当它吹到猫猫狗狗身上,猫贴着地板到处寻找阴凉的地方,会发出或轻或重的声响,黄狗酷热难耐,亦会低低地吼上两声。夏天的雨也会说话,夏天多雷雨,雷雨来时不只有乌云漫天,还有电闪雷鸣。雷声像豆子炸响,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许是刚刚跟谁吵了架,委屈的泪水吧嗒吧嗒直落下来,落在人间变成了巴掌,打得人脸上生疼。户外的人们因为这场不知何来的雨而避之不及。若是梅雨时节,雨能一连下上好几天,有时甚至是一个月,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落在屋顶瓦片上,落在阳台窗棂上,落在路面浅浅深深的水坑里,曲调天成,别样好听。 随着时间行进的脚步,夏日的气息越来越浓,带着夏日标签的各种声音也从四面八方汇拢了来。从乡间树上的知了、田里的青蛙到城市里傍晚时分巷子口的闲话,让“会说话的夏天”的形象愈发真实,竟似从二维变成了三维、四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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