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文祥 我的老家在余姚陆埠镇的万荣,那里现在还住着我的父母。 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就像万荣一样纯朴。作为镶嵌在四明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万荣也的确朴实得如我母亲的容颜。这里有高远的蓝天,飘悠的白云,潺潺流淌的山泉,还有翠竹、松涛、山风、炊烟、高过山头的风霜老树及布满青苔的石板桥,但这一切不过是四明山区最普通的景观。在陆埠千姿百态的七十二个山岙中,万荣或许是最缺少诗情画意的一个地方。但对我来说,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论是门前那条小溪,还是屋后那座大山,都是那样亲切,因为我的整个童年是在万荣这个小山村度过的。 查阅地方志,我发现万荣总与历史擦肩而过,它的足迹在有记载的文字里并没有留下任何声响,尽管这里离举世闻名的河姆渡遗址只有20公里,距一代宗师黄宗羲的化安山墓地也不到10公里。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万荣的亮点,那就是万荣依偎在余姚四大水库之一的陆埠水库身边,新建的湿地公园挺立着一株株笔直的水杉。 父亲有一天告诉我,万荣其实与我一样年轻。我出生那年,很远的城里来了一队筑路工,劈山凿岩,披荆斩棘,造出了一条公路,其中通向杜徐岙的一段公路要过两条很深很宽的溪流,必须造桥。当时国家正在提出“繁荣富强”的口号,这两座桥就被分别命名为“繁荣”和“富强”,后来求简,许多人把繁荣写成了万荣,桥边的这个小山村也因桥有了自己的名字。 其实,万荣是属于袁马的。袁马是个大村庄,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当年四明山上的抗日游击战,有几次曾在这里响起枪声,翻开余姚的革命史,有着关于袁马可歌可泣的一页。 万荣曾经很苦,苦得没有自己的名字,许多人管它叫“丫叉藤”。当时这个地方乱石遍地野树丛生,虫啾鸟鸣朝暮起伏。一下雨满是泥泞的小路边,有几间破旧的茅草屋,残墙上还爬满了青藤,从中不难想象那时的荒凉和贫穷。但时过境迁,随着公路进山,万荣醒了,睁开了自己的明眸,就像这里依然活着的那棵大樟树,在历经沧桑之后,拔地而起,清香四溢。 每年春节与父母团聚,一杯热老酒下肚,父亲就会情不自禁地“淘老古”。早年太阳还没出来,母亲还没有把炊烟升起,父亲却已在地里翻动夜色,锄头落下,静静的小山村传来了数声鸡啼,而一畦畦锄过的地在他身后摊开着,就像书籍一页页被认真地翻阅;东方泛白,农舍依稀可见,远边那一弯新月仿佛沾着露水,打湿了父亲身后的秧苗,绿油油的秧苗在最亮的那道霞光里越发翠绿。这个时候,在布谷鸟的歌声里,天空扯开一片开阔和晴朗,青山萌绿,溪水脆唱,回望身后一个个深陷的脚窝,就像生命在五彩斑驳中如期舒展。“手把青秧插满天,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父亲从来没有读过一首诗,但我知道,在这个清亮亮的春天的早晨,父亲用“万荣人”那份特有的勤劳在演绎这一首诗! 太阳升在半空中,水,日渐温热丰腴,此刻燕子的翅膀已将春天带走,夏的日子在父亲的目光中因为稻的茁壮生长而充满了芳香。山脚下梯田边的那条小溪,淙淙作响,已仿佛成为风,成为擦亮希望的手,把梯田一层层染绿。父亲站在绿中,就像把命都种在了田里,拱起的脊梁在阳光的直射下黝黑得近似一种古铜。这种色彩抹亮了身后的一座山,我仿佛看到太阳每天都在这座山的脊梁上升起,照亮了我们的小山村。 太阳下山,星星落在流过山村的清溪里。收割之后,田野露出它的坦诚,这时候我们才看清,田的博大和沉默,而此刻父亲和母亲在挥镰之后,已在小溪边把满身的疲惫洗净,心情比月光还皎洁,脚下的泥香顺流而下,流过丰收之后的喜悦,远山静静地睡去,父亲和母亲也静静地睡去,睡梦中,父亲的梦语让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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