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其军 差不多在20年前,因着几次座谈会,就与赵柏田相识了。我读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我们居住的年代》,就像夜晚坐在通济桥上吹着自东往西的风,听着姚江自西往东的水流声。江水的气息沉郁而散淡,我相信,赵柏田曾经无数次站在通济桥上望着不息的姚江目光迷离神思缥缈。 赵柏田是写小说的,是写诗的,但,在我的认知里,他更是散文家赵柏田。他的那些知名度爆棚的著作如《历史碎影》《岩中花树》《南华录》《赫德的情人》甚至小说集《扫烟囱的男孩》,我都遗憾地错过了。书与人有时讲缘分,好书的可贵与美酒相似,放上几年,好书或许就更显深沉和醇厚。不过,有时刚刚出炉就遇上了,那也没有二话,直接买就是了。2018年7月,作为大观丛书之一,由九州出版社出版的赵柏田散文集《私家地理课》于我就是这么一本有缘之书。 《私家地理课》从行走的意义上似有《徐霞客游记》的神韵,那么,第一篇往往有着起点寄托的特别担当。在一篇代序之后,“第一课”是《平昌夜访汤显祖》,所谓“平昌”就是丽水的遂昌。作为余姚人的赵柏田,怎么将行走的“第一步”落在遂昌呢?我无法从地理意义上找到可信服的答案,只能理解为这是赵柏田对曾任当地知县的伟大戏曲家、文学家汤显祖的一种致敬。事实上,文中所写的确也只是作者与汤显祖纪念馆的一次“邂逅”。时空交错,就像汤显祖府中来了一个年轻的不速之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相谈甚欢。其间,并无“减速带”用来过渡,比如说交代梦境或虚拟,读者完全是在不觉间直接被“带入”。 这种浑然天成,与卡夫卡《变形记》中“某天早晨醒来,格里高尔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相类似,都是明知不可能却无从怀疑与辩驳。当然赵柏田不是玩噱头,而是确实有话与汤显祖说。此文之深意,或许就在这么一段对话中——赵柏田讨教:“先生您的《牡丹亭》是在忏悔什么?”汤显祖细长的一双眉眼突然睁亮了:“世人都以为《牡丹亭》的主题是爱情,小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出传奇的主题实际上是时间……我年轻时的《紫钗记》,的确是写爱情的,让男女主角在爱的狂喜中忘记了时间,而《牡丹亭》,是我向时间发起的一次挑战……情可以战胜空间,同样可以战胜时间。爱,就是那种可以让时间逆转、可以穿越生死两界的东西。” 在《去波兰读米沃什》一文中,赵柏田就走得更远了。随着那些文字,读者似乎也走了一趟诗人视角中的欧洲。在《夜游,飞翔,谈谈黄公望》中,藏者的痴情,一幅画的悲欢离合,在历史的苍茫中闪着鱼鳞般的光泽。《1929年的去莫干山之路》和《从白云山馆到裸心堡》写了一些有关莫干山的掌故,那些旧事像是一枚枚脆硬的茶叶,泡在诗意的山泉滚水里舒展了身姿,释解了清香,细细品咂,都是风雨与光阴的味道。《草台红颜劫》书写的是一个地理位置相距很近的红粉传奇,在四明山另一边的嵊县(现名嵊州市),是天下闻名的越剧之乡,那些凭嗓子立身的红颜,经历中并非只有单纯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而是裹挟着红尘的血泪,足以湿透身世。 姚江穿过的余姚,是赵柏田频频回望的所在,那是其血脉维系而无法脱离干系的土地。在这部散文集里,关于余姚的描写,主要集中在《失踪的诗人》《村庄记》《县城记》《大河沧桑》等篇目中。在《失踪的诗人》里,可以看到赵柏田最初被冠以“诗人”时的那种青涩与激动。历经商品经济大潮冲刷的20世纪90年代,是人们所认为的文学青黄不接的一个时段,而赵柏田是一个年轻的擎火者。在那些年月里,或许诗人的存在意义就是用来“消失”的,而赵柏田目睹县城的一个个诗人“失踪”之后,依然在“文学的王国”驻扎下来,并渐成气候。 在《大河沧桑》里,赵柏田说他曾从余姚城沿着姚江走向位于四明山的源头。如今他安居于宁波城区,我想,他从余姚城的通济桥起步,向东走,一直走到了姚江、甬江和奉化江汇流的三江口。由此,整条姚江就完整地活在了他的文字里,活在了天南地北的行程里,活在了每一堂“地理课”中。正如作者在序中所说“不离家舍,常在途中;途中家舍,触处相逢”,这大概是构成赵柏田散文“私家”味道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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