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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学溥先生。(孙建华 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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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为郑学溥先生撰写的匾额、对联及其他书法作品。(赵淑萍 供图) |
赵淑萍 人物简介:郑学溥(1919—2009),字玉浦,号老圃,又号挹芬,东钱湖殷家湾人。退休前为宁波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曾任宁波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宁波诗社副社长、宁波市书法教育研究会顾问。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展出、发表、收入专集或被收藏。有《郑玉浦书影》行世,并有《对联集句精华》《中国古代文学》《宁波史话》《黄宗羲诗选》等编著或合著出版。 翻开《情田无垢花生笔——郑学溥先生百岁诞辰纪念文集》,看那一篇篇纪念文章,先生的音容笑貌,似在眼前。观先生书法作品,读先生诗文,顿觉书香盈怀,清芬可挹。 去年10月,郑学溥先生百年诞辰书法展在月湖美术馆开展。开幕式上,先生生前好友、同事、学生相聚一堂,共同缅怀先生,有的还专程从外地赶来。一个人,百年之后,仍有这么多人记得,他的作品仍经得起观赏和评论,那是对他完美人生最好的注释。 拨开岁月的烟尘,这位风趣、豁达、满腹诗书的老人,再次从人们的记忆中走来。 ■童年负笈侍名师 郑学溥有多重身份:书法家、诗人、高校教授、资深京剧票友。 1998年,《郑玉浦书影》首发。首发式上,老先生戏言:“我这一生,论书法比我好的人很多;论作诗做文章,也有许多比我好的人。但是像我这样既会作诗、写文章又会书法的人却不多了。” 他的弟子,沙孟海书学院副院长、甬上著名书法家张忠良提到老师,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传统”。先生秉承中国人文传统,兼具国学修养、书法功底、旧诗造诣。这跟他的家教和童年学习经历有关。 郑学溥幼年失怙,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陈瑞莲节衣缩食,希望儿子长大后知书达理。于是,郑学溥12岁时被送到瞻岐杨霁园先生处学习。 杨霁园是浙东著名国学大师,20岁时考试名列鄞县诸生第一。清光绪中叶,他考中公派留学,却未前行,只因为“侍母至孝,绝意仕进”。他隐居乡野,一边致力于研究学问书艺,一边致力于教授弟子。当时一些著名文人,如陈宝琛、郑孝胥等与他结成文字之交,康有为也通过杨门弟子对他多有了解,并称其为“杨隐君”。 少年郑学溥在杨霁园先生处研读经史典籍、诗词曲赋,同时学习书法。在同辈弟子中,郑学溥年龄最小。与他同学的还有何仲刚、桑文磁、卢石臣、陈道生等人。霁园先生严谨、端方,但并不刻板。一边督促他们苦练“童子功”,一边呵护他们的童真稚趣。卢石臣70岁时,郑学溥曾写过一首祝寿诗:“君我童年日,偷闲算有才。提篓捉青蟹,上树摘杨梅。白石磨钉刻,黄花掘地栽。难忘同夏楚,看戏夜归来。”童年的友情和欢乐跃然纸上。 对郑学溥影响至深的还是老师至诚至孝的品德和淡泊坚毅的精神气度。郑学溥在《先妣事略》中提到,假日回来,母亲必定问他的学业。晚间,一灯之下,母亲做针线活,他读书,每至更深。几年后,他能够作诗了,把自己的诗读给母亲听。母亲虽不识字,但能明白大意。看儿子有些自得之色,即训诫道:“多学杨师知礼明义之行,诗文其次也。” 青年时,郑学溥本可以到上海、汉口等地谋得更好的发展,但是,母亲在,不远游。有一次,有三位好友去香港,向他借路资。郑学溥把钱借给他们,但拒绝了同去香港的邀请。退休后,他也不去游山玩水,而是侍奉在老母亲左右。母亲年纪大了心脏不好,郑学溥每晚给她泡脚活血,亲力亲为。 “襄阳孟老擅风流,太白仙才叹不休;吾亦清芬心愿挹,便将佳句影追留。情田无垢花生笔,气岸摩云月写秋;何必桃源作虚想,绕墙看竹自忘忧。”17岁那年,郑学溥写下这首诗,并将自己的一方书斋命名为“挹芬庐。”这首诗,又何尝不是他一生的写照:不苟慕时荣,沉浸诗书,追求懿行美德。 郑学溥曾作《八十述怀》:“童年负笈侍名师,一卷经书念在兹。孝悌持家务根本,劳谦处世守常规。刀兵水火身经劫,诗画琴棋志不移。功业未成心坦荡,墨池云雨伴清卮。” 正如诗中写的“刀兵水火身经劫”,世事沧桑,不少杨门弟子的人生起起落落,郑学溥自己也曾遭遇坎坷。但是,他们一生都在践行中国读书人的优良传统:爱国爱家,恭谨勤勉,自我规范。当云烟散尽,他们诗词唱和,共享晚晴。或为古刹名寺修志,或为人文史迹作诗撰联,为宁波留下了许多墨宝、诗篇。 ■情田无垢花生笔 宁波的许多人文胜地,有郑学溥的墨宝。匾额、楹联、碑记、塔记不计其数。不仅如此,山东孔庙、云南燕子洞碑林、黄河碑林、林则徐纪念馆等,也留有他的墨迹碑刻。郑学溥的书法,大至擘窠巨幅,小至蝇头手卷,隶、魏、正、草,严谨潇洒,俱见功力。 张忠良记得,读大学时,郑老师教他们古典文学。郑老师声如洪钟,课堂上总是引经据典,纵横开阖,语言幽默、激情飞扬。讲古典诗词,讲到妙处,常常摇头晃脑击节吟唱。当然,吸引学生的还有那漂亮的板书,简直是活字帖。正是郑老师,让张忠良真正明白了“书法”这个概念。那时候,他常跑到老师处求教。老师谆谆告诫道:要从魏碑入手,再专攻“二王”。老师特意推荐《郑文公碑》,还拿出珍藏的碑帖供他学习。“字帖大多是民国年间的,有些是老师用薄薄的纸自己勾画下来的。因为那时碑帖很少。但少有少的好处,就是精。”张忠良说老师非常好学,直至90岁时,还说,要把碑帖一本本重新研究一遍。在宁波的书法家中,郑学溥是较早重视书法理论研究的一位,著有《丰坊及其“书诀”》《论梅调鼎及其书法》《姜宸英书法初探》《论鄞县书家杨霁园》等文章。 除了书法,郑学溥让人称道的还有他的诗歌、楹联。他作的诗和楹联,格律规范,文采斐然。1957年,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应邀到宁波师专讲学。那天,夏先生游玩东钱湖,出生于东钱湖边、喜欢诗词的郑学溥给他当导游。一路上,他为夏先生介绍东钱湖的人文历史及家乡风物,一些诗词、掌故信手拈来,令夏先生刮目相看。别后,郑学溥寄去一首小诗:瞿翁词客爱钱塘,收贮西泠满锦囊,莫笑东湖山色淡,懒施脂粉学红妆(《陪瞿髯先生游东钱湖》;瞿髯,夏先生号)。夏先生很快回信,并附上了四首诗。其中一首为:携酒髯翁兴最豪,东湖诗思满烟涛。谢山墓下梦中路,海气沉沉黄月高(《别鄼卿翁郑博泉》)。 王介堂是郑学溥先生的忘年交。老先生生前,王介堂几乎每星期要去看他一次,如果不去,先生就会打电话来问。想到先生,王介堂脑海里立刻就会浮现出一个画面:秋阳温和,先生坐在藤椅上,宁静安详,而室内挂的对联又换新的了。有一次,先生兴致勃勃地让王介堂看刚撰写的一副对联:“吟诗怀二陆,把酒对三江”,并问王介堂知不知道“二陆”(陆机和陆云)是谁。“他太喜欢这副对联了。以前别人向他讨对联,他都很大方,可这次,一位茶室老板说要借去挂几天,他说必须还回来。因为,这对联里包含了他的两大爱好——诗和酒。”王介堂说,“先生时常和朋友一边饮酒一边谈天说地,喝到酣处就引吭高歌,来一段京剧,或即兴赋诗,直抒胸臆。” 老先生才思敏捷是圈内公认的。有一次,书法家聚会,陆爱国也在,于是,有人戏出上联“爱国不分先后”,老先生马上对出“教书确有高低”。当时,陆爱国搞书法培训,在市内颇有名气。先生的对联隐含了褒赞之意。还有一次,郑学溥等一些老先生游育王寺。行至半山腰的佛迹亭,诗人叶元章刚吟出上联“半山留佛迹”,郑学溥脱口而出“一步到天童”。此联隐含着一个传说,说是有一次育王寺僧众去天童寺参加法会,就剩下个烧火僧。远处传来梵音,烧火僧一急之下,一步跨到了天童寺。上下联暗含典故,珠联璧合,一时传为美谈。后来,就成了佛迹亭的亭联。 王介堂还记得,2007年,他要随市佛教代表团去西藏访问,临行前跟先生请假。老先生连声说好并说起了藏药。第二天王介堂就要出发了,先生打来电话,说是写了一首诗为他送行。诗曰:莫为此躯求永生,不图富贵得虚名。西方如有回春药,火热水深苏万民。这首诗表达了诗人的一颗悲悯之心。同时也让人感到,文人之间的交往,重在精神的契合,和世俗的名利无关。 老先生退休后为许多寺院写过楹联、匾额,而伏龙禅寺的那副对联被誉为古刹第一联:普度众生,鹤舞鹫翔,岂独伏龙知听法;愿闻一喝,山鸣谷应,长教东海不扬波。此联高度概括了伏龙寺的历史和地理状况,楹联上的字遒劲而不失雅致,充分体现了先生“严谨法度,宁拙勿巧,率真自然,宁丑不媚”的书学理论。 其实,老先生认为自己写得最好的是挽联。因为,他待人诚恳,对每个人都能看到长处,评价客观。不少人为学书而来,最后都和他成了朋友。像写贺诗、作挽联等“命题作文”,他都用心对待,情真意切,给人以知己之感。 ■扶花育果意拳拳 “桃李园中四十年,扶花育果意拳拳。深惭经业非通德,徒挹清芬仰浩然。贫未箪瓢差自幸,愚无口舌待谁怜;白头留得幽情在,故里钱湖钓夕烟。”这是郑学溥退休以后吟的一首诗。他24岁开始踏入教坛,悠悠四十余载,扶花育果,桃李芬芳。他先后执教于效实中学、宁波师范学校、宁波师范学院(后并入宁波大学),无论在哪里,都秉持着一颗善良、正直之心,热爱学生,钟情教学。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效实中学有部分学生交不起学费,郑学溥和一些擅长京剧表演的师生参加义演,把票房收入全部捐出来资助学生。纪念文集中有一张照片,记录了郑学溥和庄亦周义演《投军别窑》的场景。剧中,他演薛平贵,庄亦周饰王宝钏,真正是英姿飒爽、神采飞扬。效实中学55届学生陈馨,称郑学溥为“阿爸”,她铭记着,当她交不起伙食费时,是班主任郑老师伸出援手;当她因经济拮据要转学时,又是郑老师上门说服她重回效实……一件件、一桩桩,师生情升华为父女情。不仅是陈馨,许多学生心里把他当成了父亲。有些人做了外公外婆后,仍和郑老师保持着联系。住得近的,还不时上门帮老先生做些家务,陪他聊聊天。学生们喜欢这位老师,不仅因为他课上得好,还因为他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不少学生遇到情感困惑或生活挫折时,乐意找郑老师倾吐心曲。郑老师从不明言,只是跟他们散步、聊天。在老师不露声色的引导下,学生茅塞顿开,一切云淡风轻。 在“宁大”教师张沂南眼中,郑学溥是一个风趣、和蔼的“大老头”。“大老头”有洞明世事的智慧,但从来不世故,方且圆、坚而韧。他的书法,当时已有市场价值,但同事、学生、友人向他求字,他总是慷慨赠送。他怜贫恤苦,经常周济一些境况不好的同事。 郑家子女中有不少从事教师职业,而且在业界颇有声望,这也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授课,语言幽默、激情飞扬,他们都继承了这一点。当然,最要紧的是踏实做人,爱岗敬业。郑学溥有不少备课笔记、文稿还保留在子女家中。有一叠讲课稿,50多页,那是专为一次诗词讲座备的,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10多年前,慈城寻芳景区还没有取名。慈城那边,经宁大中文系原主任贺圣谟牵头,请郑学溥、沈元魁、曹厚德等老先生一起过去策划。我家先生帮着接送,我由此与郑先生有了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郑先生年龄最大,喉咙最响,路上,他大谈梅调鼎的书法,然后又讲慈城妙音庵的腐乳如何好吃。如今,三老均已作古,但宁波到处可见他们留下的印迹。 每次到了东钱湖边,总会想起郑学溥先生。“万顷湖波凭君研墨,一弯渔火伴我读书”。沙孟海书学院成立时,先生曾专门撰联祝贺,这联中的意境,是他毕生的追求,同时也包含着对浙东书学的殷殷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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