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静 那年我十九岁,从奉化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宁海的城西小学。校长姓周,是我小学时的数学老师,因为他资格老,我们都叫他老校长。老校长其实不老,那时才五十几岁,国字脸,粗眉毛,架一副厚厚的眼镜,常穿夹克衫,每次拉链都端端正正地拉到衬衫第二粒纽扣处,一米七几的身板笔挺的,显得精神又儒雅。我们年轻老师都喜欢他,但也恼他,因为,放学后他总把学校唯一的一台电话座机锁住,不让我们对外打电话。 城西小学是个小学校,大门朝南,进了大门是操场。学校只有两排房子,一排平房,一排教学楼。两楼之间有个小天井,天井里有两个小花坛,里边种了月季,花开的时候很漂亮。老师们的办公室就在平房里,一共两个,隔一堵墙。那时校长也没有独立的办公室,和老师们一起坐在大办公室里。他的位置靠窗,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凿通一个四四方方的洞,从洞里可以看见两边办公室的情景。在洞的两边各安一扇小木门,一扇装着插销,一扇挂了锁,钥匙别在老校长的裤腰带上。校长每天早上用钥匙打开那扇门,然后拔掉插销,再把这扇门向外推开。 电话机就放在这个墙洞里,那是一台白色的电话机,有九宫格似的数字拨号盘,铃声清脆。每次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就在心里默默数数,“一,二,三。”只要响三下没人接,我立马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抓话筒。其实找我的电话很少,可我总觉得每次铃响,都会有一个莽撞的少年在那头急着向我表白。虽然我总是失望,但这丝毫不能减弱我对接电话的喜欢。我会对着话筒,有礼貌地说:“喂,请问你找谁”“请稍等,我帮你去叫……” 每天放学之后,看到老校长推着他那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消失在校门口,我就心花怒放——偌大安静的校园就剩我们这几个住校的年轻老师了。我们可以在晚饭后约着去办公室煲电话粥,打给心中的他。可是老校长记性真好,他回家之前总不忘拉上小门,插上插销,锁上小锁,挂走钥匙,真正气煞人。但这难不倒我,没有钥匙,就对另一扇门的插销下手。我找到一根铁丝,折一个小弯角,从门缝里塞进去,摸索到插销,再转动角度向上一提,门就这样被我打开了。接下来的漫漫长夜里,我和我的伙伴一个打电话,一个放哨,想打给谁就打给谁,想聊多久就聊多久。聊过瘾了再按老样子摆好电话机,听着插销入扣的声音,心满意足地离去。 本以为这件事我们做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的,直到有一天我听到隔壁办公室里财务和老校长就电话费问题在嘀咕,这才知道事情败露了,吓得几天都没敢正眼看他。不过这一切终究还是没逃过他的追查。一天,他见着我的时候,皱眉,瞪眼,嘴巴一瘪,挤出三个字:“讨债鬼。”我赶紧舌头一吐,头一低,溜之大吉。幸好他是我的老师,他还像以前一样护着我,没出我的洋相。 再后来老校长换了个黄色的圆盘拨号话机,圆盘上有一个个数字孔,每次拨号的时候要把食指插进孔里,带动圆盘向右旋到底,待圆盘复归到原位再旋下一个数字。很纳闷校长好端端的为何换话机,后来发现他不但锁了小门,还把圆盘数字孔也给锁了。这下,我明白了,这是校长在跟我们“智斗”呢。我们几个为此很是苦闷了一阵子,坐在办公室听着约定的铃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真是百爪挠心。 可我很快又找到了可以敲击话筒搁架进行拨号的“窍门”,5就敲五下,6就敲六下,要敲得匀速快速,数字间要有短短的间隔,但又不能间断。这是门技术活,一开始总是失败,不是心慌意乱记错了号码,就是手忙脚乱断了电波。为了更准确地把号码拨出去,我这食指就没闲下来过,白天敲桌子,晚上敲话机,终于练就一身过硬本事。“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每次成功拨通电话之后,我就非常得意——要是在战争年代,我肯定就是一道永不消逝的电波啊。 我在城西小学待了两年之后调离了。一开始,我也常回去看看,看看那些美丽的花儿,看看老校长,他仍会笑着叫我“讨债鬼”。再后来,城西小学扩建了,老校长退休了,手机电话也不再是稀罕物了……人总是很健忘,很多年前遭遇的人和事物大都会忘记,但有些总是忘不了,岁月越久越是记忆犹新,比如,那两台藏着我们青春故事的老式电话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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