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颐 听长辈讲从前,跌碎的瓷碗、漏口的汤盆,他们都会小心收起,等着挑担的匠人经过门前,叫住了,修修补补、涂涂抹抹,还能用。这门修补技艺,我们叫“锔活”。日本也有类似手艺,使用朱合漆直接粘补,加上金粉,叫“金缮”。 金缮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室町时代(1336年-1573年),最初由茶道发端,用于修复价值较高的物品,比如珍贵的茶碗、花器或一些古董艺术品。不过,近年来金缮修复越来越多地进入日用品领域,乃至逐渐形成了一种惜物的生活理念。 《金缮》讲述的就是日常世界的金缮故事。器物的欣赏,制造者的心得,使用者的分享,采访者的感慨,人与物的相亲,人与人的交流……作者小泽典代通过系列访谈,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发掘美好而有趣的题材。 修复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你看过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一定会明白其中的感受。金缮乃至古文物的修复,不仅是技术活,而且要求工匠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无限的耐心和审美的旨趣。器物的缺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怎样利用自己的所知所能恢复它们的原貌,赋予生机活力而且不能偏离突兀,达至浑然天成的意境呢?每一次修补,都是一次考验,也是一场修行。 修碗修盆修花瓶,补盒补盏补陶器,修补之物,皆是杂器。杂器,是我们每天使用的物,构成了家的基本氛围。风格、品位、情趣、光润、温馨、柔和……翻开《金缮》,我立刻联想到许多赞美它们的词语。这些杂器通过光线、环境的营造,展示着风韵与雅致,体现了工艺的美感。而在平常的家居生活里,我想很多人会和我一样,难得用外视的眼光发现习以为常的内在的美。 我很爱书中这个场景:三浦产的白萝卜放在颜色相近的白色碗里,汤是浅黄色的,浮着几条萝卜丝。咦,金缮在哪里?顺着碗边爬下两条金线,不细致观察很难发觉,因为金缮早就成为物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了。类似的场景也出现在宇南山女士的年节招待席上,没有人会认为用破的碗碟招待客人是失礼的。一餐一饭一饮一啄,配着金缮的器物,有着特殊的风情。它与主人的心意、客人的默契,十分相称。这就是日本工艺“用之美”的要旨,也是民艺大师柳宗悦所强调的健康之美、闲散之美,在“用”里去体会“美”。 金缮的美,更在于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修复后的器具,带着斑驳的伤痕,盘曲冰裂,虬结错杂,不循常规,自由不羁。支离破碎的粉引茶碗上,每一道金纹,顺着伤口的断面延伸,是人力无法刻意设计的自如的线条。盘口边沿的补缺,打破了器物原来的固定模样,新加入的部分化作了“龙睛”,有一些仿佛偶然飞至的小虫,增添了动感。面对它们,完好的原物反而会显得平庸,没有经历一番寒彻骨,哪来可堪回味再回味。有弥补的机会,有新的好的开始,这样的象征意义或许也能给我们一些安慰——生活固然无常,残缺未必绝望。 日常器具是为了使用而制造出来的,因大量生产而廉价,不像文物那么珍贵。在现代社会中,物质已经不再稀缺,随手抛弃的物品越来越多,何必“修复”这样麻烦?花费金钱,而且很可能以比原物还贵的价格去修补,值得吗?我想,值不值得,因人而异。也许某物有特别的纪念意义,也许单纯就是因为喜爱。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别让快消品堆满星球。如果我们的后代拿起某件器物,骄傲地说,“这是我妈妈、姥姥以前用过的呢!”应该为这样的骄傲而欣慰。 我们总希望能拥有一些长情的陪伴,让日子在奔跑中有所顿步。器物的陪伴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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