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墨           

    麦家先生八年磨一剑，写出了他最新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何谓“人生海海”？该词本是福建方言，结合小说，便有了特定指向：人生像大海一样辽阔深邃，载沉载浮不过是世间常态。麦家以此为题，书写了一个和以往谍战小说截然不同的故事，突出的是中国传统乡土文化下的农村叙事和家庭叙事。当这些家国叙事错综交织，又和主人公“上校”的命运起落相互纠缠后，一切兴衰荣辱便因个体的生命细节变得尤为真实。

    “上校”的一生，贯穿了半部中国现代史。从抗战到内战，从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乃至后面接踵而至的一次又一次的运动……时代赋予这个人物的复杂身份势必令其难以得到公正对待。他分明为国家立过功勋，却因一个屈辱至极的秘密而一度被村里人怀疑，人们用一种民间谣传的方式讲述他“污浊”的过去。这里面，有底层百姓的残忍和愚昧，也有他们的宽容和真诚。但在“我”看来，“上校”依然是一个叫任何人都捉摸不透的“谜”。他也许真是“脏”的，曾在国民党特务机构任职的他，肯定和鬼佬（日本人）有瓜葛。可众人也不否认，他医术高明，活人无数，还救过共产党的大官，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而且回村后，还不断帮乡邻解决各种难题。这样一个人，在不同的时代被贴上了不同的标签。标签是别人贴的，他撕扯不掉，他所能撕扯的是自己的内心，他到底走上了一条“疯癫”的道路——屈辱的秘密即将揭开之前，他疯了。“上校”就此带着他不断衰老的身体和宛如幼童的智力，返璞归真，找到了那个“干净”的自己。在别人看来，他的失忆、痴呆，无疑是一场悲剧。可对他自己而言，这是摆脱过往的最佳途径。除了“上校”，《人生海海》里的“我爷爷”和老保长的塑造也相当立体：爷爷智慧过人，懂得很多世间道理，可惜关键时刻做了错事，只能自杀谢罪；老保长有自私、胆小、贪图享乐等一大堆毛病，可他依然不失为一个有底线的人，一个在妖魔鬼怪横行的阴霾年代里不违良心、知恩图报的人。

    《人生海海》读得人唏嘘不已。在历史的纠葛当中，像“上校”这样的人，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之上，他时时刻刻需要做出选择——然而当他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其实也就失去了再选择的权利。不过，麦家到底心有不忍，他给了“上校”一个称得上是“求仁得仁”的结局。忘记表面的风光耀眼，也告别刻骨的卑贱屈辱，留下孤独的灵魂独自游弋，也算善终。

    不过，在我看来，这部小说还是颇有几处值得推敲、商榷的地方：比如开头对“上校”的介绍，太像是江湖说书人言了，充满了一种世俗的猎奇心和窥探欲。在情节的安排上，也有不尽合理之处。全村人一方面对“上校”唾弃不已，一方面又非常看重感激他，以至于“我爷爷”为保家人名声，向公安局告密后，被千夫所指。这个桥段实在太过夸张了，毕竟，事情发生在一个人性之恶被大肆激发的特殊年代。况且爷爷的所谓“告密”，也不过是实话实说，最终导致家破人亡的结局，缺乏可信度。结构上也存在败笔。“上校”疯掉之后，作者突然花了大量笔墨，专门分出一条支线，絮絮叨叨讲述了“我”在海外的创业故事。这些情节并非不能放在“人生海海”的标题之下，因为的确也算不得离题，但如此安排，客观上大大减弱了主线情节的凝练度。

    人生海海，本也无奈，唯有在艰难中，坚韧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