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金星           

    佩佩家早就不以杨梅为生了，她们姐妹俩大学毕业，都在城里安了家，只是父母依然喜欢守在老家，怎么也动员不出来。屋后青山，房前溪流，这是佩佩自小长大的地方。父辈还保留着几分口粮田、十几亩竹林，再就是两百多株长得郁郁葱葱的杨梅树了。

    其实，村里也不乏像佩佩家那样的“留守”父母，恰似那一片片不愿落下的秋叶，在故土盘旋。纵然家资丰硕，依然离不开田头劳作。屋前房后，种着些能开花、会结果的农家作物。每每到了杨梅成熟时节，更不会放弃这一年一回的忙碌，爬山攀枝，摘杨梅、运杨梅、卖杨梅。再是村里人的眼里，谁家杨梅卖出越多，谁家就越有能耐，朋友多，帮衬多，是很有面子的事。

    佩佩家在慈溪观海卫镇的杜岙村。杜岙村以杜湖得名，杜湖是慈溪最大的湖泊，面积跟杭州西湖一般大小，也分作里湖、外湖，风景殊秀。杜湖边上还有座五磊山，山间有五磊寺，始建于三国，是浙东最古老的寺院。再是那位善工书法，被称作“初唐四大家”之一的虞世南的故居；还有，南宋袁韶墓也在附近。

    所谓山间平地为“岙”。杜岙村四周丘陵围拱，以前公路不发达时，那边俨然桃源之地，溪流淙淙，山花灼灼，炊烟农家，鸡犬相闻。更兼有古刹幽谷、清溪藏云，充满灵气。当地山货尤以竹笋、杨梅为多。现如今依然静好，却逢时过节，挡不得几番热闹。尤其江南杨梅成熟的日子，整片山林，郁郁葱葱，墨绿色的枝叶间挂满紫红色的果实，一个个晶莹圆润，迎风摇曳，让人垂涎欲滴。那段时间，进山赏杨梅、摘杨梅、买杨梅的人特别多，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货车、客车喇叭嘟嘟，或可排上几公里的长队。附近的公路一拓再拓，但到了这一时节也总显不够宽敞。要是天上飘下些丝丝缕缕的黄梅雨，山间沿坡陡然绽开各色花伞，恰似陌上春花，把天地装扮得分外妖娆。

    我几番听佩佩说起杜湖杜岙，终于赶在今年杨梅上市的日子去那边一游。开车一路导航，原本毫厘不差，只是今日山路挤满了游人，汽车勉强绕进村里，就被堵在路上，只能停车徒步了。或说吴越杨梅，堪称江南珍果。然而无论哪地的杨梅都好不过慈溪余姚。佩佩介绍，杨梅树雌雄异株，四季常绿，树叶亭亭如盖。每年春节前后开花，至初夏成熟，其果形小巧圆润，初长时，遍身生着小刺，等渐渐成熟，刺也随之软化。故采摘杨梅，一定要选赤紫满汁的，发红的算不得成熟，不但味道酸涩，还会伤了舌苔。

    杨梅的果季很短，当地有谚语：夏至杨梅满山红，小暑杨梅要出虫。其成熟采摘的时间也就半个月左右。且杨梅如同荔枝，若离本枝，两三天就色味尽去。如此果性，真是苦煞了这些农户，每每午夜就已上山采摘，腰间缠着竹筐，头顶戴上那种矿工用的蓄电灯，围着杨梅树攀上踩下，仰首俯背。此时正值江南梅雨，天气沉闷多雨，湿热黏稠。钻在杨梅林里，酷暑闷热，虫咬蚊叮，不堪细述。刚摘下的杨梅，要挑选、装筐，再急急外运。或是赶在村口路边，设摊寻主，讨个好价钱。可怜忽又遇上一场梅雨，多少杨梅被打落在地……或说是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价千金。又谁知了盘中杨梅，实在是粒粒皆辛苦。

    我是受不了采摘杨梅的辛苦，佩佩也多少回劝说父母别再辛劳。但赏景嚼梅，是再惬意不过的。一枚红紫，塞进嘴里，香唾沁人。我忽然注意到同行朋友的吃相，每次总是挑最大最好的杨梅吃，哪怕剩下最后几枚，也不放弃选择，想必他的吃法竟没有一个差的杨梅。而我这软绵绵的性格就不一样了，先吃小的，以为好杨梅可以留到最后，应着先苦后甜的祖训，结果每次吃到的都是盘中“最差”的一枚。我说不清其中对错，倒惹得佩佩扑哧笑了，原来她也是有这一“癖好”的，他们家挑选好的杨梅必要个个圆润、粒粒甜紫，这才敢贴上“佩佩家的杨梅”标签。

    杨梅不易存放，用来泡酒倒是绝妙佳果。佩佩家便将这些“挑剩下的杨梅”泡在高度白酒里，三伏天劳作回来，喝上一小杯，调理肠胃，消暑解腻。我听她这一说，想起明朝乡宦的一首杨梅诗：“旧里杨梅绚紫霞，烛湖佳品更堪夸。自从名系金闺籍，每岁尝时不在家。”当年在北京读书时，每次暑假回来，新鲜的杨梅是吃不上了，但父亲总会捧出一坛上好杨梅酒，满杯浅酌。兹情兹景，是酒是味，至今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