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隆 只要不刮风下雨,不是寒冬腊月,以前宁波人都喜欢把餐桌从屋子里搬出来,生怕隔壁人家不晓得自家烧的菜肴,大大方方地展示一番与众不同的情趣。细究起来,这个市井中奇特的居家现象,亦可映衬出宁波人的三分生活美学。 “二月二剃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农历“二月二”是传统的“龙抬头”,北方人流行理发,期待鸿运当头。宁波人不兴这个。旧时,倘若这一天风和日丽,宁波人纷纷要将饭桌摆在露天,开吃“露天饭”,文雅点的叫法,谓之吃“天野羹”。农历二月二“天野羹”餐后,主人抓起半把剩饭抛在自家房屋顶的瓦片上,仪式如此这般重复几次,便像是要讨得一个“露天旺”的好彩头。 有句“民以食为天”的俗语,宁波人吃的“天野羹”将其演化成一番新境界,以至百姓笃信“天不打吃饭之人”。从前落雷雨之时,老辈人谆谆叮嘱晚辈只管慢慢吃、莫慌张,即便命中该遭天谴,老天爷见露天吃饭的人也下不了手,等挨过了时辰,自然逃过一劫。 春日的宁波,下过几场绵密小雨,桃花笑春风,天地之间由阴转阳,一夜之间春和景明,万物皆润。寻常人家摆过“清明羹饭”祭祖后,天气逐渐回暖,便可当街造次铺张开餐桌。于是乎,老酒烫热,主人家纷纷端上咸齑笋丝马鲛鱼、黄泥拱笋烤肉、马兰拌香干、鳝丝糊辣等时令小菜……热老酒与泡开的毛蚶,是妙不可言的绝配,主人家随手剥开一只毛蚶,揾一揾酱油,慢悠悠送入嘴巴,海鲜与酒香涌动出一股无与伦比的美味传遍全身,令过路的“老酒饱”们驻足垂涎,恨不得坐下来划几回拳,而“百事勿管”矣。 夏日一到,“露天吃饭”的画面最闹猛,好戏日日上演不重复。在没有大规模的旧城改造前,宁波城区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街巷、老墙门和弄堂。太阳落山,澡盆里的孩子玩水嬉闹,大人的呵斥混搭灶跟间飘出的菜香,绵绵不绝。老墙门内的住户,依次将饭桌摆在弄堂口、明堂里或屋檐下,远远望去,一溜的露天餐桌,井然有序,好不气派。 红猛日头西下,男人用铅桶装水,先把弄堂前的空地泼透,驱散暴晒一天后的热气,这才搬出桌子和矮凳。蒸笼似的灶跟间里,烧饭的阿姆已是黄汗直淋,无论再热,“下饭”却不能敷衍:葱油海瓜子、白灼淡菜是用来给男人下酒的,斩来一块烧鹅,其腰面上的嫩肉早已拣出,专留给孩子吃,清炒个番茄梅豆,捞块臭冬瓜浇麻油做“压饭榔头”,最后冲一碗碧绿的万年青过饭……宁波家常小馔像变戏法似的,陆续被搬到台面上。孩童也不闲着,跑进跑出帮着倒酱油米醋、分筷子调羹,男人则早已舀出杨梅烧酒。 露天吃夜饭,街坊邻居也来凑热闹,昏黄的路灯刚亮,预示吉时已到,一排的露天餐桌集体开动,互相调侃。男人一律打着赤膊,背上隐约着拔火罐刮痧的痕迹;女人穿着自己缝的睡衣,花花绿绿的;洗过澡的孩子,脖子和后背都是一层白色痱子粉……各色时令小菜争奇斗艳,浓厚的生活情趣和市井烟火,呼之欲出。 杨梅烧酒的香气,一直能从巷头飘到巷尾。几个“老酒饱”咬着蟹脚钳,老酒喝得优哉游哉。谁家要是烧了碗新式“下饭”,自然会给邻居分上一筷子,那些平日里因鸡毛蒜皮积下的嫌隙,邻里间有两天互不言语的,或因那一筷,隔阂也就一扫而过,又扯起大胖喉咙,彼此唠起家长里短,调皮的孩童,索性跑到邻家的桌上就餐…… 露天吃夜饭,图的是凉快和惬意。在没有空调的日子里,宁波本土制造的“富丽”牌鸿运扇,还真不如迎面吹来的弄堂直头风凉快。夏日里的露天饭桌一般要摆到七八点钟,通常是男人老酒吃饱,小孩们嚷着要看《射雕英雄传》,才搬出电视机,边看边纳凉,边讲大道边感喟人生。 时至今日,摄氏三十多度的桑拿天,太阳下山后,饭店的空调包厢温度打得再低,再凉爽,雪花勇闯天涯的灯箱牌下,带金链的小阿哥们依旧喜欢露天坐户外,大排档生意在宁波一向火爆,也就见怪不怪了。 露天吃夜饭的宁波人啊,既是演员,也是观众。三丈红尘中纵然有千般不顺,醉眼迷离间,世界如此温柔:一两个好友共酌,三四样小菜佐酒,五六分醉意暗涌,永不落幕的,是这悲欣交集的市井人生,还有你我几个微醺的“老酒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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