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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9月03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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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英塘壮歌

——宁海西溪乡民筑塘纪实

旧日群英塘全景
老支书俞成友在讲述筑塘往事
西溪与越溪相距70余里
2015年前后兴建的新标准海塘
当年筑塘运输工具——独轮车
徐士明夫妻俩
徐天泰和他的越溪媳妇朱杉仙
来自温岭的养殖户,大清早就在忙碌
今日群英塘养殖基地

    徐巧琼            

    8月28日清晨6时,宁海县越溪乡群英塘养殖基地内,养殖户徐叶军正在撑筏喂虾苗。他左手持竿,右手掌瓢,胳膊一挥,瓢里的饲料纷纷撒入水中。

    徐叶军是西溪人。几年前,他承包了这个面积17亩的养殖塘,养些对虾、青蟹、蛏子,扣掉成本,每年能赚个七八万元。“群英塘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爷爷在这里筑过塘,爸爸在这里种过庄稼,现在,我也来这里养水产了。”

    在群英塘,像徐叶军这样的“塘三代”,还有很多。几十年来,他们和他们的祖辈、父辈,不怕苦不怕累,锤炼出顽强拼搏的筑塘精神。

    ■ 缘起

    在宁海县地图上,曾有块行政区域,叫西溪乡。西溪乡隶属黄坛镇,位于大山深处,交通极为不便。在很多宁海人眼里,西溪人属于“山里人”。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路数。自1980年起,每年重阳节一过,村里的喇叭一叫,每个村的大会堂门口,就会出现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提着蛇皮袋,排队领柑橘领棉花票领布票。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福利令人眼馋。福利从何而来?来自越溪乡群英塘。

    谁能想到,这些“山里人”居然在遥远的海边,筑起近2000亩海塘,过起了“靠山吃海”的日子。

    这,就是我要讲的筑塘故事。

    西溪人的筑塘史,要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那时,西溪乡还是西溪公社,下辖徐家、沙地、方田等14个大队。我所在的徐家村(当时称徐家大队)属山区,没啥土地资源,乡亲们以做土纸、烧炭为生,只有少数人种地。1955年开始,人口猛增,大队里的人均耕地面积愈发显得可怜,村民动不动就得向其他地方借粮、借番薯干。徐家大队的干部们动脑筋、托熟人,巴望着能寻到一条活路。

    没承想,这条活路,自己找上门来了。

    徐天林是从徐家“走出去”的文化人,读过书,路数广。那天,他与越溪公社的一位朋友聊天,说着说着,话题扯到耕地上。朋友说:我们越溪有块滩涂,要是筑了塘,还可以种点东西,听说县里也有规划,就是缺少筑塘的人。你们有没有兴趣?

    这不正是瞌睡遇到枕头吗?徐天林一听,转头就将情况告诉了大队领导。如今80多岁的俞成友正是当时的书记,他听了后蠢蠢欲动,连夜随同大队长徐运涛,召集三名小队长商量:大家也晓得,我们资源就这么点儿,现在人口多,再也没办法向山要粮,只能向海要粮了。

    队长们全部举手赞成,通过这个方案。接下来,是征求上级意见了。听取汇报后,时任公社书记胡方良一夜没合眼:不光是徐家大队,公社其他13个大队,无一不面临着“人多地少”的困境啊!

    次日天一亮,胡方良通知各大队书记前来开会,讨论筑塘事宜:这件事,越溪公社的朱青云书记相当支持,准备划给我们大片滩涂。事情是好事,但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筑还是不筑,你们自己定。

    筑,还是不筑?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茶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土烟燃了一支又一支,到最后,有9个大队书记拍了板:筑!

    参与筑塘的9个大队中,徐家人口最多,胆也最大,公社分来1750亩塘地,徐家人扛了700亩。而慷慨的越溪人民,也给予了西溪人最大限度的帮衬:不但分享海塘资源,还提供柴、手拉车、毛竹等筑塘辅材。

    事情敲定后,徐家大队随即做了分工,徐运涛和俞成友,一个守家门,负责物资供给及筑塘劳力分配;一个奔前线,带领社员筑塘围涂。1974年,全体壮劳力从西溪赶赴越溪,正式翻开“山里头人筑海塘”的篇章。

    ■ 筑塘

    话说这西溪和越溪,一个位于宁海西面,一个地处县城东面,相距70多里。没有车辆,路不好走,是社员们面临的头一个难题。但大家都是苦出身,只要有地种,吃再多苦,也不怕,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没车就没车,我们还有硬脚板,自己走着去。

    就这样,天没亮,西溪人就推着独轮车,揣着干粮,结伴上路了。一路上,不是小路就是山路,有时根本没有路。晴天,无风,一个个走得全身冒汗;起风了,黄沙扑面而来;下雨天,地上全是黄泥浆,走着走着,就成了泥人。有些人走久了,汗一出,大腿内侧被沾满泥巴的裤子磨得又红又肿,走几步,就剜心一样痛,干脆脱掉衣裤,围在腰上,光着身子继续赶路。如果一切顺利,会在天黑前到达越溪公社所在地,届时再坐渡船,抵达位于海边的亭头大队,前方的滩涂,就是筑塘的地方了。

    筑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西溪人跟山打过交道,跟庄稼打过交道,但跟大海打交道,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当时一起筑塘的,还有越溪的几个大队,越溪人有经验,也热心。大家就跟着越溪人,设法跟大海套上交情,逐渐捋顺了它的脾气:涨潮了,大伙休息,退潮了,大伙挽起袖子齐上阵。

    那几年,台州黄岩有群专门筑塘的小工,专业性强、舍得花力气。为提高效率,成友书记找到黄岩的包工头,双方签下协议,由黄岩人负责筑塘,徐家人堵港。

    此时,附近的胡陈港正好堵港结束,有闲置资源。社员们就去胡陈港,一边取经,一边借来手拉车、铁笼,运到越溪,准备堵港。

    堵港,就是在海港内抛下石头,筑起石墙,堵住港口,待人工围成一道海上长城后,里边的海涂慢慢干透,就成了耕地。那些年,没有先进的机械设备,没有便利的交通条件,大伙儿只有用不完的力气和一腔“向海要田”的勇气。

    海港中,架起了一个个铁笼,绕上钢筋铅丝。大家放炮碎石,再将岩石塞进麻袋,用独轮车拉到海边,扛入漏底船内。装满麻袋后,船缓缓开到港口旁,一按机关,麻袋就“扑通”一声,掉进了铁笼里。

    “社员们干劲可足了,一个个就像不要命似的。”提起40年前的事,成友书记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我伯父徐士明40来岁。伯父在家排行第二,干起活来,却是个“拼命三郎”。一天傍晚,天色已暗,他仍在海边运石头,为了赶进度,伯父拉着独轮车,使劲地来回奔跑。谁知一个用力过猛,连人带车翻进海里。

    伯父当过兵,水性很好,但当时正值寒冬,他穿着大衣棉裤,戴着棉帽,被水一泡,身上衣物就重如铁铅了。刚好又遇到涨潮,一阵海浪卷来,他随着浪潮,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伙儿急红了眼,打着手电筒,到处去找船。黑咕隆咚的,只有一艘坏掉的船,停在港口已有一段时间了。抱着死马当活马“用”的念头,一位社员跳上船,尝试着摇动发动机。也是伯父命不该绝,一直默不作声的发动机,那天居然“突突突”响了几下,开动了。

    大伙开着船,四处寻找伯父。黑夜里,又是雨又是雪又是风,滚滚波浪里望不到一丝人影。大家仍不死心,继续沿着海岸线,一路找过去。终于,一个多小时后,有个黑点出现在大家视线里——好像是个人。只见浪潮中,那人不停地翻滚,拼命地游向岸边,可这边游过来,那边一个浪拍过去,又把他冲走了。成友书记瞪眼一瞅,是士明!手一挥,大家马上调整方向,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船头,成友书记双膝跪地,对准目标,抛出铁钩,伯父伸出手臂,刚好接住。船上,五六条壮汉一齐发力,拉!“翻大猪”一样,把我伯父拽了上来。

    上岸后,伯父头发眉毛全是冰霜,身上的冰碴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大伙赶紧把他架到食堂,烧上一塘旺旺的火,连烤了几个小时,总算把浑身湿透的伯父烘干了。

    1750亩海塘,西溪人筑了倒,倒了筑,反反复复,筑了整整3年。到1977年,总算围涂成功。

    分配给徐家大队的700亩塘地共有两大块,靠近海边的300余亩,被村民称为“下三百”,离海远一些的300余亩,叫“上三百”。“上三百”“下三百”筑成后,徐运涛组织社员,种上一种当地人叫做“塘柴”的植物,去除海涂中的碱分。3年后,拔了塘柴种大麦,又过了一年,割了大麦种棉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插上橘树苗,撒下西瓜籽,作物越长越旺。甜瓜、棉花一望无垠,韭菜出落得比小麦还要高。与此同时,一座座棚屋、楼房拔地而起,小店、菜摊一应俱全,俨然又一个徐家公社。徐家人用勤劳的双手,把越溪群英塘打造成第二个家园。

    人手不够,越溪人也过来帮忙。就在共同的劳动中,相距70多里、原本陌生的两地人,感情越来越深。

    1988年,徐家人徐天泰去群英塘管理所上班,认识了朱杉仙——一位活泼开朗的越溪姑娘,两人越聊越投机,几年后,牵手成功,结为夫妇。

    同样当上越溪女婿的,还有徐天禄、徐天球、徐天道、张祖友……

    越溪女子的聪慧勤劳,给西溪人留下了好印象,彼此间越走越近,关系也越来越好。先是互认“干妈”“干女儿”,攀起寄拜亲,随后,干妈成为婆婆,干女儿做了儿媳妇,变成一家人。没几年,就有二十多位越溪囡嫁给西溪后生,仅徐家大队,就娶进来十几个越溪媳妇。

    1992年夏天,我跟父亲去群英塘。当父亲的拖拉机出现在“上三百”后,村民们蜂拥而上,每人扛着一个麻袋,里头装着西瓜、玉米、甜瓜,二话不说,就扔进车斗,硬要我们拿回家。还没到“下三百”,父亲的拖拉机就被塞满了。

    ■ 重生

    1997年8月18日,“温妮”台风卷地而来,群英塘大难临头。台风中,整个海塘在颤抖:海水漫过塘地,房屋泡在积水中,所有的作物被淹没,猪、鸡、鸭一只只漂浮在水上,被潮水越冲越远。

    因消息闭塞,事发当天很多村民还滞留在塘地里。台风登陆时,正遇到涨潮,浪潮一阵急似一阵,如狼似虎,一路咆哮着,猛扑过来。大家一看情况不妙,就拼命逃,潮水紧紧贴着脚后跟,追着人不放。邻村有对夫妻,实在跑不动了,只好爬上棚屋顶,原以为能躲过一劫,谁料到,后来水位越来越高,没过膝盖,又漫到腰部,紧接着,一个大浪打来,两人瞬间被吞噬。

    这一夜,成为很多西溪人的噩梦。这一夜,西溪人辛苦多年围起来的海塘,又还给了海龙王。

    一眨眼工夫,棉花没了,西瓜没了,猪羊没了,人也没了……台风过后,村民们望着眼前的一切,欲哭无泪:大海啊大海,咱们相处了那么多年,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无论如何,日子还得继续过。没多久,西溪人又起了重新筑塘的念头。干部、村民们多方奔走呼吁。最终,围涂计划提上了日程。

    当年10月,西溪各大队发动民众抢险堵口,男女劳力踊跃参与。徐家村3个小队,分成14个小组,轮流换班,向越溪出发。新一代西溪人,开启了新的筑塘历程。

    善良的越溪人,再次向村民伸出援手。那一年,他们自己受了灾,日子也难。但听说西溪人要来修塘,还是腾出房子,供大伙烧饭、休息、吃住。

    父亲开过多年车,得知修筑海塘需要车辆以后,自掏腰包,专门买了辆货车,一天几趟,义务运送物资与村民。

    上世纪90年代,务工经商已成为很多村民的主要营生。但修塘是村里的头等大事,一轮到自己,务工的向厂里请了假,经商的关了店铺,积极加入修塘的队伍里。

    台风过后的群英塘,留下一个个缺口。海水肆意出入,用竹木填塘,根本堵不住缺口,涨潮了,潮水一冲,竹木就被冲得不见踪影,缺口反而越来越大。

    “缺口太深了,竹木起不了多大作用,还是要放炮。”俞成友跑到群英塘管理处,说服了管理处的负责人童相本、杨益高,拿到岩头爆破用的炸药,开始放炮取石。

    20多年前的堵港,再次在群英塘上演:手拉车运来一块块大岩石,投进缺口,外面叠上草包麻袋,再用土工布放上烂泥,围了一层又一层。就这样堵了一天又一天,潮水终于被拦住了。

    事后,有位前来视察的领导感慨万千:徐家的缺口最深,但徐家人完工最早,质量也最好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其中,除了各级部门的支持以外,主要归功于徐家人的吃苦精神。筑塘时,男劳力一马当先,拉车运石从不停歇;女同胞也不甘示弱,迎着风冒着雨,在滩涂上忙个不停。筑塘、围涂、烧饭、运输,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白天筑塘,晚上就睡在越溪东白芨。海风吹,日头晒,没几天,黄皮肤变成了黑炭头,但见着堤坝一天天合拢,大伙儿看在眼里,乐在心头。

    从西溪到越溪,大货车、拖拉机来来回回,运来了毛竹、树木、柴,运来了“黄皮肤”,送走了“黑炭头”,从早运到晚,从初秋运到冬末,直到修塘成功。

    百年一遇的“温妮”台风,给整个宁波带来的危害是灾难性的。不仅是群英塘,全市沿海各地的海塘都受到冲击,普遍出现沉降、渗漏、水闸损坏等情况。为此,宁波举全市之力,兴建了440多公里的标准海塘线。并在随后的几年里,进行全面的维修加固,从旧塘改造,到混凝土加固,不断完善,终于形成了如今拦潮挡浪的钢铁长城。

    遗憾的是,因耕地遭海水浸泡,群英塘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了,西溪人把目光投向经济效益更高的水产养殖。于是,通过公开招标,将土地承包给养殖户,再按亩收取塘租费。

    一块块耕地,被挖成一个个养殖塘,一个个养殖塘,成了一只只聚宝盆:养殖户们上午网蟹,中午收虾收蛏子。收网时,蟹虾满仓,刚运到市场,就被抢购一空。市民们满载而归,养殖户笑逐颜开,而西溪人分到的塘租费,也远远高于往年的种植收入。

    2003年,省重点工程——宁海县西溪水库工程开工,三千西溪人迁离故土,变身为异乡客。祖祖辈辈居住的小山沟,成了县里的大水缸,往日人烟已荡然无存,唯有那越溪群英塘,依然是西溪人心中的“第二故乡”。除了日常维护,村民们还经常到塘地,看看曾经奋斗过的地方。时过境迁,当年的千亩耕田早已不在,但一个个养殖塘,却用另一种方式,生财聚宝。

    本版摄影 徐建兵 

    标题书法 陆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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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