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纪芬 适宜刨丝、晒干、储藏,作为常年口粮的一种番薯,其实叫作“红皮白心本地薯”,我们习惯了,就叫番薯。这是个几乎十全十美的品种:去皮生食,水嫩清甜;蒸熟则粉如面饼,越蒸越甜。种在海边黄泥山上,它能长得特别好。因为是藤本,贴地延得蓬勃如绿绒毯晾在山岗头,且能挨过风雨、干旱、虫害,收成十拿九稳。 那时候,我们象山港东海口的西北沿岸人家,出家门不是上坡便是下海,缺少水稻田,收上的稻米不足为整年口粮,于是黄泥薄土山坡上,遍栽番薯。 “红皮白心”种得比较晚——每年在立秋前后种下,三个月后的立冬前后便可大量收获。我村祖传的番薯地都在岗头墩,家家毗邻着,每户种有八千到一万余株(颗)番薯。 就算平均一株能收一斤薯,再以七斤生薯晒一斤干计算,每家至少可入仓一千斤番薯干。两百来户人家,晒起番薯干来,就是下半年的一场大忙头。 晒场临时设在“下山腰”的梯田里。这几垄梯田是每年的既定晒场,收了土豆后就空着待用。朝向西北,田边就是山与山交接的沟壑泉流。一到农历十月半,这里北风呼呼,晾晒番薯干只要被这北风吹打过夜,就又燥又酥了。 农历十月十六好日子。天未明,大伯的儿子上山去割掉一部分番薯藤。接着大伯扛一把中号锄头开锄掏番薯啦!“噌”一锄下去,顺势掘起一窠大大小小番薯到了泥面上。后几步跟着两个小男孩,他们最高兴爬山来帮爷爷打下手:把大的番薯择净根须放进箩担,小的则另装一箩,带回家藏着慢慢当水果吃。 每户人家都一个谱:上年纪人掏、小孩捡、年轻人一担担挑下山到梯田晒场的泉水边。这里已等着伯伯的小儿子与小女儿。坎边放着一口大木桶,注满水,倒进一箩薯,用小号锄头推搡一小会洗净捞出,装入干净箩中,然后扛过去刨丝。 刨番薯丝是技术活,伯伯的两个儿媳年轻力壮,她们一手扶住三尺木板铜孔番薯刨,一手捞起一团番薯,“沙沙沙沙”,落手飞快,刨下飞雪,雪白的薯丝如现在休闲食品“薯条”这么粗细。不一会就刨满了两箩,她俩将萝挈到晒架边。 这里是打桩搭起的一字形晒架,再以专用的“番薯篱”齐刷刷搁在晒架上(一头在架一头在地斜搁),将刨好的薯丝均匀地晾在篱上。每家一般搁有二十爿番薯篱,我家番薯种得较少,只有六爿篱。每日上午请短工来掏一担,祖母和我缓缓地洗、刨、晒,中饭也带来山里吃,挺好玩的,这里好似搬进了一个新村。农历十月下旬往往不下雨,薄寒轻袭,却无冰冻。草木黄落铺地,洁净温暖。只是下午天日特别短,望着太阳高高挂在西山头,一忽儿却落下不见了,寒气骤降,鹰鸦归林。山月升起,已是黄昏。回家时,我喜欢回头望一会儿壑中几株大树,霜叶映着山泉,分外秀丽夺目。又看到山腰一带,月光下雪白一大片,如大雪封山!这薯丝晾得真多呀。 来了几位大伯伯,提着玻璃防风灯,牵着家犬,来接大家的班。忙了一天的人们,是该回家歇息了——明日天未亮又要带着中饭来晒场,将昨夜晾着的薯丝收下,随即归仓,再换上新的薯丝。如此持续十余天,方才能将千箩万担的番薯都晒成干。其时已到了十月廿外,“大雪”节气临近,正好收场。 这几位大伯伯,在山岗上值夜管野猪已有月余。自晒番薯干开始,他们成为上山下山的巡逻员。海边山中不但有各种小兽偷食庄稼,还有猛兽趁机吞食小兽。 新晒的番薯干雪白清香,掺和少量稻米煮饭。自我有记忆起,吃的总是番薯干饭。番薯本来白色,煮熟就成藕红色,如果多烤一会儿成了酡红,烤到最后就变成番薯糖饴。所以海边人爱咸下饭,只有咸泥螺、龙头烤,才能“压饭榔头”似地把甜腻的番薯干饭“压”下去。 番薯干加少许糯米熬出来的薄粥汤,特别好吃。我自出生满四个月开始吮食这款汤饮。想不到,从此它与我一路同行,行了八十年,来到了稻米多得商场里叠上栋的今天。今天的市场上,新鲜番薯全年供应。虽然已不见了番薯干,有“鲜薯糯米汤”,也不错!我买只电粥煲,几乎日日煲此汤,作早餐,作点心,三日不饮,觉得心焦不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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