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益 小腿骨折住进医院,躺在床上想小便,母亲试着为我抬起脚,痛!我龇牙咧嘴。邻床护工过来,“屁股憋紧,抬一点。”迅速塞进便盆。可是使不上劲。她右手插入我的肩膀,左手拉住床沿,“起来!”如此好比坐在马桶上,尿一下子出来了。然后托住背扶我躺下,端起便盆出去。母亲问我怎么样,我说一点都不痛。 “你照顾两个来得及吗?”看见护工进来,母亲问。 “来得及!这里我最年轻,力气最大。”她拿纸巾擦干便盆搁到床下。 “弄得很干净,放心吧。”隔壁病床上的女人说。 确实,人也长得清爽利落,高个子,短发,黑色圆领T恤,黑色九分裤,一双布鞋。 傍晚,家人回去,病房里剩下三个人。这里无论老少都称护工为“阿姨”,邻床比我大十几岁,我叫她“汪阿姨”,护工也跟着我叫,她们两人一致喊我小妹,一个奔五的70后还能当回“小妹”,受宠若惊。 “汪阿姨,先给小妹洗澡(其实是擦澡)喽。”阿姨端来一大盆热水,一边绞毛巾,一边呼呼吹气。 “小妹,她要捡便宜喽。”汪阿姨扬手帮我拉拢帘子哈哈笑,声音爽朗饱满,这哪像病人?!低落萎靡的我受之感染,不由精神一振。 我脱掉上衣,裤子褪得犹犹豫豫。 “没事,都一样!”她把六七成湿的毛巾对折摊到我背上,顿时,一股酣热从毛孔渗入,一缕缕游丝般往下走,温润服帖,双手按住毛巾一下一下从上往下擦。湿毛巾一遍,绞干毛巾再一遍。最后将脸盆放到床尾,小心地捧进脚,水温温的刚刚好,脚底脚面脚趾间搓了个遍。 “这是涌泉穴,人体大穴位。” “你学过?” “医生护士常给我们培训,多少学了一点。” 汪阿姨家租住在附近,一日三餐老伴做好送来。我家远,阿姨负责搞定。她说四条腿的营养不如两条腿,两条腿的不如没有腿,鱼营养最好,多喝鱼汤伤口好得快——手术后一直没食欲,特地到外面餐馆烧了河鲫鱼榨菜豆腐汤。 “嗯,好喝。”我试了一口,汤鲜肉肥豆腐嫩,胃口大开。 她挪来方凳,摆上香菇炒青菜、五香牛肉,又拿出一瓶老干妈,倒上半碗米酒。没等她喝完,我和汪阿姨已先后吃好,她放下碗筷收拾垃圾,端来水让我们洗手漱口。 “人家穿尿不湿的最大,我们躺床上的最大,VIP待遇。”我半开玩笑半当真,触及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暖流涌动。 “这不都应该的吗?!”阿姨继续抿一口酒吃一筷菜,细嚼慢咽,她说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汪阿姨第二天也让老伴烧了鱼汤,恰逢周末,带着孙女一起来。孩子十来岁的样子,倚在床边挑鱼骨头,问好不好吃。汪阿姨点点头,顺便夹起一片鱼肉放进孩子嘴巴。 “可怜这孩子。”阿姨叹息。 小姑娘瞟了一眼,低下头。 他们走后,汪阿姨告诉我孩子从小跟着他们长大,她妈一生下她就回河南老家,她爸和本地一女人住一起。孩子常说,奶奶你没有囡我没有妈,我好好读书,长大后孝敬你。孩子早熟,令人心疼。感觉眼眶湿湿的,一时找不到话去安慰。 “都是儿子不争气,否则我也不会吃苦头。”想到伤心处,汪阿姨眼圈泛红,肩膀轻轻颤抖,低声呜咽。原来,她骑电动车去接孙女放学时被货车后轮胎撞倒了。 “人在世上,都会遇到些糟心事。医院里每天这么多生生死死,看多想开了,只要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阿姨递上纸巾,轻轻拍她的背。 腿被纱布裹着动弹不得,整只脚冰冷麻木晚上睡不着,阿姨帮我捏脚心揉脚底,我迷迷糊糊,恍惚间看到床尾似乎站着一男的。第二天问起,她说是她男人,看她忙搭个手。 “想老婆子了。要么今天晚上放你假回去?”汪阿姨戏谑道,大嗓门像打蛋汤一样哗啦啦响。阿姨破天荒没接话,拿起热水瓶转身出去。 “她怎么啦?”汪阿姨压低声音问我。我撇撇嘴摇摇头。 本来术后一星期可以出院,但医生发现刀口红肿,似有发炎,需要观察几天。一直绷着的我终于兜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如果发炎会导致伤口感染,感染会引起……是不是什么苦都要吃一遍?!命真苦,运气真差!越想越焦灼,拼命抓头发。 阿姨紧紧掐住我的手,一把搂住。 “你们这些根本不算事,我才是真的命苦。”看我慢慢平静,她绞了热毛巾帮我擦干脸,坐到两床中间,“那男的不是我老公!没说实话是怕你们看不起我。” 我和汪阿姨面面相觑,愣住了。 “爸妈都是哑巴,我刚刚发育就由伯伯做主招进上门女婿,没想到是个畜生!女儿7岁时好歹离了婚。他是隔壁村的,二三十年了,打不掉吵不散骂不走,像‘烂污’一样粘在身上,如果不是他,年轻时说不定可以嫁一个好的。”一串话从喉咙底部蹦出来,像撕裂了声带,干涩急促。 “干脆领证一起过。” “可是我不喜欢,真的一点也不喜欢。” 的确,从没听见她主动打电话过去,倒是男人常打电话来,隔三差五拎几个菜一起来吃晚饭。 “哎……我们又不是小年轻,哪有喜欢不喜欢,老了有个伴。”汪阿姨幽幽地说。 “就是不甘心!”阿姨用力甩了甩毛巾,脸朝窗外,滑下一行眼泪。 出院两个多月了,时不时地想起她们。尽管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尽管有时一地鸡毛七零八落,但她们依然竭尽全力,挣这属于自己的美好日子,她们给予我的力量和温暖已深深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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