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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8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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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海乱弹守护人

陈孝渊和他亲手制作的青龙刀。(方秀英 摄)
1987年白峤剧团戏训班学员合影。

(杨爱平 摄)
陈孝渊根据记忆整理、手抄的白峤乱弹剧本。

(方秀英 摄)
2013年,宁海县举行首届乱弹艺术展。(徐培良 摄)

    乱弹是浙江省台州市、金华市浦江县的传统戏剧,眼下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宁海乱弹沿袭台州乱弹,将宁海的民俗乡韵、方言俚语等地方文化渗透其中,形成于清乾隆年间,民国后期达到鼎盛,新中国成立后一度兴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广受欢迎,之后逐渐衰落。现在老一辈人还不时怀念这种铿锵有力、热闹红火的戏剧,而对60后、70后来说,乱弹更多是遥远而模糊的童年记忆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邻家大哥陈光炎带我结识了他老家宁海白峤村的堂哥陈孝渊。陈孝渊曾是白峤剧团团长,眼下仍在守护着乱弹艺术。年过花甲的陈孝渊清瘦而精神,他热情而详尽地向我们讲述了白峤乱弹的兴衰始末,以及宁海乱弹的相关情况。

    方秀英            

    白峤乱弹始于新中国成立之后。新中国需要新文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艺术之花随之开遍城镇山野。白峤这样一个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的城郊村落自然也不甘落后,白峤剧团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创立的。

    白峤村曾是宁海古县治所在地,人杰地灵。新中国成立后,陈忠照担任白峤村首任农委会主任。陈忠照家四世同堂,他爷爷是个读书人,虽未获功名,但饱读诗书,经常给晚辈说戏文、讲故事。孙子们深受爷爷的影响。陈忠照是孙辈中年纪最小的。老大陈忠富没学过多少文化,但会唱京剧、乱弹,还能说书,是被台下观众鼓掌叫赞的“老生”;老二陈忠岳也是个戏迷,有组织管理能力,在其弟陈忠照外出求学后曾代理农委会主任工作。1954年,白峤剧团成立,老大陈忠富负责剧团具体工作。

    在那个没有电影、没有电视的年代,戏台是农村人的精神殿堂。看戏台上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登场,陪着酣畅淋漓哭一场,开怀大笑乐一回。人人心中有一个戏剧梦,都想成为台上的杨宗保、穆桂英,村里出挑点的人就满怀热情加入了剧团。因为爱,大家不怕条件艰苦,不怕学艺艰辛。村里没有多余的资金可以开支,就将属于集体的旺家四石田地划给剧团种植,以济部分开销。为了买戏服、置道具,这些忙时做农活、闲时当演员的村民自告奋勇,上山砍柴种菜,上城卖柴卖菜,用得来的钱购置了演出行头。那时去别村演戏更像是一种文化交流,管饭、管住就行,即便有点收入也归集体所有,演员最多赚点工分,演出全凭大家的兴趣爱好。

    一开始,白峤剧团侧重演京剧。但京剧对白峤村村民而言过于阳春白雪。观众不看好,演员们积极性也不高。1957年,老二陈忠岳担任白峤剧团团长,他大胆创新,根据村民的需求,取台州乱弹之长,将京剧改成更接地气、更受欢迎的乱弹。剧团虽未改名,但演的戏已经不同。乱弹的角色与其他戏剧差不多,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演员唱念做打都要花大功夫。为了演好乱弹戏,陈忠岳特地邀请新昌的乱弹师傅周钱标前来教戏。为了让周师傅安心教学,村里想方设法将他的户籍从新昌迁至白峤。周师傅随即携妻带女在白峤安了家,并带来儿子周云千敲锣。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白峤乱弹班迅速成长,经常被邀请到各村演出。

    然而好景不长,十年动乱开始,白峤剧团进入寒冬。乱弹唱不了了,戏服道具差点也保不住。陈忠岳顶着上头命令,和村民一起偷偷将戏服、戏箱藏至陈家祠堂,幸免于难。上世纪70年代末,戏剧的春天再次到来。可此时的陈忠岳已经力不从心,几个兄弟也不能指望了:老大陈忠富偏爱于给大家说书,老三陈忠照做了一市区医院院长。这个重任只能交给下一代了。陈忠岳儿子陈孝渊,接过父辈保留完整的戏服、戏箱,勇敢地承担起重建剧团大任。陈孝渊生于1953年,几乎和白峤剧团同龄,从小耳濡目染,对戏剧充满热情,对乱弹更是感情深厚。

    1978年正月初一,陈孝渊召集白峤剧团原班人马,敲锣打鼓,在白峤永昌庙戏台上热热闹闹地演起了乱弹戏。本村男女老少纷至沓来,邻村水车、雪坡、港头、汪家、岭脚等乡亲也闻讯赶来。老演员们粉墨登场,锣鼓喧天,水袖轻扬,忽儿王侯将相忠孝节义,忽儿才子佳人儿女情长……首演爆棚,永昌庙都快被挤破了。台上热闹,台下跟着热闹,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陈孝渊担心了一晚上,第二天决定将演出地点转移至上场园晒谷场,另搭舞台。结果第二夜又是人山人海,盛况空前。连演三夜,白峤乱弹轰动宁海。由此,陈孝渊率领的白峤剧团开了“文革”后宁海乱弹戏重新登台之先。

    继周钱标师傅之后,白峤剧团又请来乱弹师傅刘品山教戏。原班人马渐渐老去,陈孝渊打算给剧团注入新鲜血液,让更多的新面孔登台亮相。1987年,陈孝渊自掏腰包,办起一个培训班,从白峤和岙里招了20多人。原来剧团大部分为男演员,这次都是女演员,最小13岁,最大16岁,最后16人如期毕业。为提高演员技艺,陈孝渊又请来平调剧团的刘兴官师傅教戏。年轻演员经过半年培训,成为“科班出身”的新生力量。新老演员合并后,剧团队伍发展至54人。

    陈孝渊个人承担了培训班6个月所有支出近万元。那时万元户很少,花这么大一笔钱搞培训,有的村民不理解,说他傻,他也不争辩。他还发动表亲夏维扬来教戏,没报酬,演员们过意不去,就去山上砍柴送到老师家,聊表心意。陈孝渊自己不上场演戏,但对演出门类样样精通。他请来上海京剧二团老生王小鹏教乱弹《关公走麦城》,唱腔自创。演出用的道具一应俱全,都由他一手制作。陈孝渊制作的一把青龙刀,尽管只用于《关公走麦城》一部戏里,但他不马虎不将就,大刀叮当作响,设计别具一格。

    谈起宁海乱弹,陈孝渊如数家珍。他说,当时宁海附近乡村都有剧团,但多唱京剧。宁海乱弹主要分两个流派:紫云乱弹和山坑乱弹,其中紫云乱弹接近绍剧,山坑乱弹接近平调,有帮腔。宁海钱岙、下金、范家和上白峤乱弹同宗,属紫云乱弹;桥下潘、隔水洋、下白峤、麻岙等属山坑调。单一个白峤村,就有两个乱弹戏班,风格各异。陈孝渊所在的上白峤是紫云乱弹,下白峤则属山坑乱弹,由小生师傅赵佑松教戏,后又请方孝孺后裔、山上方村的花脸师傅方永兵教戏。现存的山坑班很少了,桑洲坑口还有山坑班。

    乱弹无论唱词还是场次设置较为自由,剧本加入很多自创内容,曲调主要有三五七、流水、二凡、紧中慢等四调。曲谱无固定,可按词套,故称乱弹。乱弹更接近农村观众的审美,更接地气。白峤乱弹除了在附近乡村演出外,还到过象山、奉化、三门、临海等地,所到之处,人山人海,喝彩声此起彼伏。

    1989年,陈孝渊迫于生计,不得不放弃剧团团长一职去上班赚钱,但团里一有事,他总回来积极帮忙。其时,各地的乱弹班子日渐衰落,要么解散,要么改变演出路线另谋生路。没过几年,白峤乱弹也敌不过时代洪流,戏班转行做起越剧,改名小红花剧团,外出谋生。原本热闹激昂的白峤乱弹渐成稀音。

    对于宁海乱弹的衰落,宁海非遗中心主任章亚萍总结过三点原因:一是影视等丰富多彩娱乐形式的普及,导致各剧种受冷落;二是乱弹唱腔和念白用的是宁海方言,地域性强,传播性弱;三是内容偏传统,不符合当下观众的审美需求。

    这些年,陈孝渊一直为乱弹惨淡的现状不安。他只能偶尔在农村的红白喜事上,听到熟悉的乱弹调子。

    退休后,他有了更多的自主时间,久埋在心中的热情复燃起来。和许多濒危剧种一样,乱弹已经淡出舞台,淡出人们的视线和记忆,如果不去保护、拯救,随着上一代人的老去,它将变成一个传说。陈孝渊并不奢望乱弹能兴盛如初,但至少不该让它彻底消亡。他暗下决心:尽自己绵薄之力抢救乱弹。

    白峤村里那些演员老的老,走的走,戏箱道具没了,剧本也流落他处。老演员叶定干不无痛心地说:“当年乱弹班演员花了多少心血啊,真希望乱弹能重现舞台。”武生叶定新,是当年剧团里最年轻的演员,17岁开始跑龙套,后来逐渐成长为出色的老生。他还是白峤剧团具有耍牙技艺的两位演员之一。为了增添看点,乱弹借鉴穿插了平调中的耍牙表演。白峤剧团只有两位演员会耍牙,一个叫赵雪仙,她师从第四代平调耍牙传人刘兴官(其父刘增桃是耍牙第三代传人),另一个便是叶定新,叶定新耍牙是自学成才。如今年逾古稀的叶定新,牙齿都掉光了,换上了假牙。当年他通过苦练,能耍八颗牙,现在最多只能含上六颗了。他说:“现在别说是登台,让我看完一场戏身体都吃不消。但乱弹是我钟爱一生的事业,多么希望年轻人能学起来,传承下去。”

    在白峤重建乱弹剧团,是陈孝渊的梦想。可凭一己之力,又是这把年纪了,谈何容易。陈孝渊初心不改,从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起。为了抢救这个濒临灭绝的古老地方剧种,他和一群热心人士奔走呼号,竭尽所能让乱弹重现宁海舞台。

    为了让乱弹复活,2013年4月,宁海县文广新局非遗中心组织人员逐村排摸,在全县排摸出8支共60多人的戏班队伍。同年的一个夏夜,宁海县首届乱弹艺术展在潘天寿广场热闹开场,下金村的《薛刚打太庙》和白峤村的《龙虎斗》刚一开演,就赢得台下三四千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从舞台上消失多年的乱弹吸引了无数戏迷。

    2014年,下金剧团请浙江省一级导演、平调耍牙传承人王万里老师帮忙指导乱弹,陈孝渊热心参与。次年,宁海乱弹被列入宁波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基地就设在下金剧团。

    2016年,白峤村永昌庙里举行白峤古装戏乱弹班成立60周年庆,当年的老伙伴们“粉墨登场”,激昂高歌,唱念做打,一如当年铿锵有力。

    去年,桃源街道桥下潘萌萌哒乱弹剧社成立,40多名演员来自各行各业,都是业余戏剧爱好者。尽管平均年龄已有40多岁,但他们一心想留住宁海乱弹,自筹经费建起了剧社,一如当年的白峤村。王万里、陈孝渊两位老师热情为剧团指导、帮忙,当导演、写剧本、编排戏、做道具……每周三晚上,萌萌哒剧团在大桥李“外口之家”进行夏日纳凉义演,陈孝渊场场必到,戏散骑车夜归。看着大桥李领导又是送水又是买方便面,当地观众饶有兴致地从头看到尾,陈孝渊感觉又回到了带团出演的从前。从夏到秋,剧社先后在山河村、水车村、黄坛村等地,义演了五六十场戏,有些演员还是带伤上台。陈孝渊为剧社制作一个帽架时,手被粗糙的材料刺伤,做了手术,后导致一个指头坏死,要做第二次手术。剧社的人过意不去,纷纷捐款,但被他拒绝了。他为乱弹重现辉煌感到高兴,因为不是他们一两个人在守护、传承,而是有一群人。

    当年的剧本流失了,陈孝渊深感痛心。他凭着记忆,将之前带队演过的那些戏一一回顾,重新整理出二三十部剧本,如《姐妹共夫》《同恶报》《赐黄袍》《双女封皇》《卖花龙图》《三皇府》《闹九江》《朱砂球》《抗金兵》《五虎平西》《大义灭亲》等。当他把手写的剧本一本本展示在我面前时,我被震撼了。小学文化程度,左手又工伤致残,是什么驱使这位60多岁的老人将脑中的记忆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陈孝渊说,他只想把自己所知道的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乱弹爱好者,剧本也好,技艺也好,只希望乱弹能保护起来,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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