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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冰厂跟示意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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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英国摄影家约翰·汤姆逊拍摄的宁波冰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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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后的冰厂跟广场 |
赤日炎炎的夏天,在古老的中国大运河出海口——甬江南岸驻泊着一艘艘满载海鲜的渔船,一群头戴草帽、打着赤膊的“冰农”,挑着一担担冰块,逶迤竞走在江边的小道上。身上挥汗如雨,担上冰块却冒出一团团的冷气。那是一番何等喧闹的景象! 冰舞,是的,六月冰舞,这是一场“力的角逐,冰的舞蹈”,这是运河畔遗落的一道风景。 “冰厂跟”,一个同样遗落在甬江南岸的地名,它与江边绵延数公里的近万座冰窖相关。 我在少年时代见识过的“六月冰舞”、沿江林立的“万亩冰田”以及数以万计以此为生的“冰农”,随着岁月流逝,渐渐隐入甬江两岸人们的记忆中。 中国制冰的历史可追溯到先秦 穿过2000多年重重的历史浓雾,我仿佛听见先哲庄子击鼓吟唱:“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无独有偶,现代学术奠基人之一的梁启超,给自己的文集命名为《饮冰室文集》。这位“公车上书的鲠君子”,固执地认为:“清火者,是谓败火去邪,医治世人与社会久留心头的荼毒也。” 在中国古代,冰,是贵族消暑清热的奢侈品,中国制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据《周礼》记载:王室为保证夏天有冰块使用,设立了一个叫“冰政”的机构,负责人称为“凌人”。宋代高承编撰的《事物纪原》中也有记载:“《周礼》有冰人,掌斩冰,淇凌。注云:凌,冰室也。其事始于此。” 这应是世界上最早的“冰厂”,也就是冰窖。远在商代,人们就在寒冬时把室外冰块存放起来,供来年夏季冷藏食物之用。《诗经》记载:“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生动地记录了建安十五年(210年),曹操在河南邺城大兴土木,修建了铜雀、金虎和冰井三台。至清代,朝廷和官府藏冰的规模颇为庞大,《大清会典》记录当时紫禁城内有5口窖,藏冰25000块;景山西门有6口窖,藏冰54000块;德胜门外有3口窖,藏冰26700块。 与藏冰相关的,则是朝廷“赐冰”和“颁冰”制度。现存文献《夏小正》记载:“颁冰也者,分冰以大夫也。”《燕京岁时记·颁冰》上说:“京师自暑伏日起至立秋止,各衙门例有赐冰。届时由工部颁给冰票,自行领取,多寡不同,各有等差。” 硝石制冰和冰淇淋的传播 制冰与藏冰一样源于中国。有史记载,唐朝末年人们在生产火药时开采出大量硝石,并发现当硝石溶于水时,可使水温降到冰点。这一发现使人们可在夏天制冰,并把制冰作为职业用于生产中。 当人工制冰成为事实后,市场上很快出现了“冰鲜”。与此同时,人们向冰罐子里放入糖、各种水果等,使冷饮食品丰富起来。相传北宋末年,夏日街市上有“雪泡豆儿水”“雪泡梅花酒”出售。《清明上河图》中出现的“冰摊”,想必就是出售这种冷饮食品的。及至元代,大都(北京)商人们甚至在冰中加上果浆和牛奶出售,这已和现代的冰淇淋十分相似。 据传,1275年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来到中国后,常被忽必烈召进皇宫,他在讲述欧洲各国历史、风俗、现状的同时,也品尝了中国冰饮。他很快就喜欢上这种消暑饮料,在沿运河和海岸线考察的旅途中,常带着它。后来他把制作冰饮的技术带回了意大利,并迅速流传开来。 当时意大利有个叫夏尔信的商人,开了一家制作冰饮的小店铺,开始尝试在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回的冰饮配方中,加入橘子汁、柠檬汁等,制作出口感更好的冰饮,被时人称作“夏尔信饮料”。法国有一位皇后叫卡特琳,喜欢尝试新花样的食物。1506年夏季的某日,厨师在皇后要吃冰饮时忽发奇想,把奶油、牛奶和各种水果、香料掺杂到水中,使其冷冻成半固体状态后,刻上花纹献给皇后。这样,装饰了花边的冰淇淋就诞生了。后来,冰淇淋走出皇宫,走出法国,传遍了欧洲、美洲和世界各地。 古代宁波制冰业与近代工业文明雏形 宁波大规模制冰始于明代。嘉靖年间,松江府昆山人郑若曾在《江南经略》中记载:宁波黄市洋一带,有冰荫(即冰厂)四五座专为渔船供应冰块。清人徐兆昺在所著乡土文献《四明谈助》中这样描述“冰窖”外形:“冰厂窖田覆草,中脊建瓴,前后峻削,如马鬣封然,不至积而渗漏,地上籍之以草,通长沟,冬月抬冰至满,必使封固周密,旁不通风,下可泄水,庶无消化之患。至夏日应用,每日江船运开,诸厂皆然,连绵十余里不断。”清代鄞县诗人李邺嗣也对浙东一带的天然冰吟诵道:“鱼鲜五月味偏增,积冻中舱气自凝。未出洋船先贵买,几家窖得一田冰。” 宁波“冰厂”在清代时已很兴盛。徐兆昺在《四明谈助》卷二十八中,记载了位于运河出海口“甬江贩聚鲜货”的现象:“甬东滨江居民,多以藏冰为业,谓之‘冰厂’。夏初凿取,以佐渔鱼行远。贩夫冰船,多系于芥子庵道头。” 19世纪英国摄影家约翰·汤姆逊在游记《中国与中国人的影像》里描述了初夏时节轮船在甬江上航行的见闻:“江岸上那一排排连绵不绝的冰屋,里面贮存的冰用于夏时给鱼保鲜……”与此同时,将中国茶叶引入印度的苏格兰植物学家罗伯特·福钧,则对甬江南岸绵延十里的“冰库”充满了好奇:“乍看上去,很像英国的干草堆。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构造,竟然可以在夏天很好地保存冰块。” 宁波“冰厂”在民国时蔚为大观。据1933年的调查统计,当时鄞县人口68万,直接或间接从事制冰业的不下万人。省立宁波民众教育馆有份详细调查报告,记载了1936年鄞县“下白沙对岸梅墟地方,和丰纱厂东沿江数里”等地,“有大小冰厂二百计余”“可容纳冰一万二千担至一万六千担者有五十余厂,可容纳八千担至一万担者有七十余厂,其余可容冰四千担至七千担。”《中国实业志·浙江省卷》详细列举了当时鄞县宗茂记、葆记、楚记、谟记、秀记、运记、采记、兰记、舜记、梅号、南号等20家冰厂的资本及地址情况。镇海、定海、象山等地也有众多的冰厂。据《鄞县通志·食货》记载:民国初期(1911年),“甬江渔船,当渔汛期至,由奉化江扬帆而来,经过东乡、梅墟,必购冰贮舱下,使船载重,始可浮海。及在定海洋面渔获而归,将贩甬上之渔行也。又经过其地,则再冲冰,使鱼味鲜美,且可以持久。故梅墟一带沿江十里之地,栉比而立者,皆锥形草盖之冰厂。” 其时,宁波“冰厂”有近万座,占地约万亩,在甬江南岸绵延约十里,从业人员超过万人,制冰业名副其实地被称为“浙东第一产业”。 独特的“城市记忆”不会消失 宁波“冰厂”在当时是具有组织结构、资本和规模的近代企业。1927年5月21日的《时事公报》上有一篇题为《冰船业同盟会成立》的报道,详细地介绍了该行业的组织状况和经营、资本构成状况:“本埠冰船业工人同盟会假江东二眼桥开成立大会,到会者三十余人……推选余宝裕、范阿朝、林银仁、金阿多、范尚水、钱国华、林云生七人为执行委员。”又载:“下白沙对岸梅墟地方,和丰纱厂东沿江数里,有无数累累方锥形之草棚者,即天然冰厂也。当其盛时,梅墟一带有七八百厂之多。” 每年夏日“出冰”时节,是冰厂主和冰农的节日,人们会在晒谷场搭上戏台,请上戏班子,为大半年的辛苦劳动进行庆贺。 宁波作家石志藏,曾撰文介绍他小时候“挑冰”的情景:寒冷的冬天清晨,当多数人尚在被窝里做梦时,村子里就有人高叫“挑冰喽,挑冰喽”,于是,男劳力纷纷起床去挑冰。之所以选择在早上挑冰,一是早上天气冷,冰不会融化;二是集体经济时代,挑冰是“副业”,大约5分钱一担,并且是不记“工分”发现金的,所以男劳力视挑冰为“赚外快铜钿”,虽然很辛苦,但大家的积极性很高。冬天挑冰时,要穿上厚厚的上山袜,再穿上草鞋,先到冰田的“冰河头”,即在冰田一角挖一米多深的凹处,便于捞冰。天气冷的年头,一边捞上冰,一边又结上了薄冰,可重复利用…… “冰厂跟”的逝去,对宁波人来说既突兀又平常。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冰箱、空调等电器的普及,冷藏、冷冻技术的成熟,冰库机械冰的出现,以及城区扩建和道路改造,成千上万座像碉堡一般的冰窖,仿佛突然之间消失了。 但这份独特的“城市记忆”不会消失。随着世界文化遗产——中国大运河工程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随着冰厂跟文化展厅的开馆,遗落在运河出海口甬江两岸的风景也重回人们眼前…… 2016年1月,世居冰厂跟旧址的余茂大(南宋名臣余天锡后人)到天一阁博物馆捐献《鄞东冰厂跟余氏宗谱》时回忆说:“直至20世纪60年代,桑家村田野上排列着成群的土墩,景象十分壮观……过去梅墟一带沿江十里之地,和丰纱厂以东至镇海方向,有着数千座冰厂……” 2016年10月27日《宁波晚报》报道:75岁的市民朱勇伟在“推荐宁波最美老地名”活动中,向记者介绍了“冰厂跟遗址”(特指今日庆丰桥下的沿江一带)。20世纪80年代初期,朱勇伟在渔轮厂上班,每天都经过“冰厂跟”。他清楚地记得,1983年宁波天然冰全部停止生产,那时江边尚存30多座像金字塔一样的草棚厂房,之后,它们随着城市建设逐年湮灭了。他带着记者寻踪,唯一保留着这段历史痕迹的,是雅戈尔紫玉台小区对面马路中间高高竖起的交通指示牌:“甬江公园公共停车场(冰厂跟)”。 运河悠悠,在出海口留下了一个叫作“冰厂跟”的遗址,以此证明昔日黄土文明与近代海洋文明交替更迭、剧烈冲突中的最后辉煌,它们像摩崖石刻一般,在浙东大地留下独特而又顽强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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