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隆 北京有四合院,上海有石库门,宁波有老墙门。 老墙门,一度曾属于宁波城里人的一个传统经典的栖身地。门楣上书三教九流,厅堂间过往五湖四海,灶台里烹煮七情六欲。中规中矩的它,为一代代宁波人生存数百年的主流居住方式与精神道场。 如果说人生如戏,恰恰是老墙门提供了舞台,一出出悲欢离合在此轮番上演。如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老墙门炼出天地人景的精华,兴衰回环之余,令人触及物是人非的悲悯。泛黄的月份牌,缺角的锅碗瓢盆,尽显市井烟火与人生百态。 老底子,孝闻街一带的老墙门是新式里弄,郁家巷一带属花园式墙门,秀水街带着后现代主义风格,外滩新马路一带又是老克勒的石库门。连同马头风火墙,那些气度非凡的厅堂与庑轩,那些石木雕拼镶的门窗,一并年代久远的爬山虎、凌霄、藤萝,井然有序的布局陈设,无不令人惊叹其气度。 起初,不少老墙门是气派的,一股与生俱来的傲娇。在连片青黑色屋瓦中,清一色“前厅后堂,四明两廊”的格局,一道道高耸的马头墙,彼此间保持着体面的距离,龙背兽脊与高翘檐角,处处彰显甬上望族、大户人家的显赫。 千江有水千江月。如同一个巨大的括号,老墙门将一个个活生生的“门第”,紧紧收在自己掌心。于是乎,“大方岳第张家”“三法卿屠家”“迎凤桥陈家”“察院前范家”“腰带河头秦家”“张斌桥史家”……携一股被历史所承袭的敬意,“大份人家”前赴后继填满墙门里生动的内容。 然而,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当早先独门独院的大家庭经过三五番的岁月梳洗,老墙门里挤满了“七十二家房客”,老墙门里弥漫着市井烟火气。 真可谓八方杂处,唇齿相依。故而有人调侃:在天井里杀只鸡,无论躲在哪一个角落头,皆能听见哀嚎;在灶间油煎带鱼,满墙门里的人可嗅到鱼腥;在明堂生煤炉,楼上一朵一朵乌云飘过。 身处老墙门,虽少了一些个人空间,邻里之间却亲密。墙门间,人们的称呼极有特色,熟稔者可以直呼其名,不太熟的人,则以居住的墙门相呼,便有了“前楼阿嫂”“后楼伯伯”的称谓。有时,一个墙门里娶进好几位“新娘子”,又被分别叫做“楼上新娘子”“楼下新娘子”。 长期寄身老墙门,宁波人在住的问题上,便形成了种种复杂有趣的社会文化现象。一种是邻里关系亲密无间。各家之间,几乎不存在什么秘密。谁家有客,邻居都来串门问候;一家有难,各家相帮。在墙门内,任何一家的悲喜,也似乎是大家的悲喜,一人之悲喜,亦是众人之悲喜。上班做工尽可放心,不必担心“贼骨头”来光顾,左邻右舍生有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此番邻里相融,就是宁波旧俚讲的“邻舍要比亲眷好”。 另一种是关系紧张。为了灶间里公用部分的几寸空间,明堂地上的一摊水渍,合用大火表各家多贴半度、一度电等等细微小事,大动肝火者有之,指桑骂槐者有之。到后来,楼梯拐角处或者一片黑暗,谁也不愿自己装一盏灯让大家享用;水龙头,干脆做个铁皮盖子实行全封闭。 吵归吵,闹归闹,一场雷雨刚落几滴,心里正懊恼:出门前,悔不该将衣服挂在天井,衣服淋湿了还能再洗,团匾里晾晒的霉干菜咋办办?……而前几日,为了公摊水费,那个吵得最凶的隔壁阿嫂,早已帮着收下衣服叠好,悄悄将霉干菜收起,恰似《锁麟囊》薛湘灵之吟唱:“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抬头不见低头见,终归是过意不去。晚上在天井里,亲手剖一个西瓜递给隔壁阿嫂,你一块我一块的,两家人聚在一起聊天讲大道,之前隔阂散去。 老底子辰光,老墙门里的孩童,在墙门的自由王国里,一个个天生做君王。一到暑假,白天寻幽猫、摸暗子、擂铜板、打弹子、拗铁弹弓、斗蟋蟀、折三角尖、打花蜡纸;一到晚上,聚集端坐在小板凳上听老人说“三打韩通”,听着乐趣无穷的宁波往事,听着那些民俗演义、善恶报应、神话传说进入梦乡。 谁家烧了好菜,必定分四邻一尝,东家的猪油汤圆,西家的龙头烤,灶披间的臭冬瓜,后厢房的碱水粽,不少宁波人吃着墙门百家饭长大。老墙门中保留着酸酸甜甜的记忆、青春岁月的迷惘、恩恩怨怨的生活残片、邻里欢处的脉脉温情,都是宁波人深深眷恋老墙门的情结所在。 后来啊,很多宁波人欢欣鼓舞地告别老墙门,庆幸自家终于住进了明亮高楼,拥有了独立的空间。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又开始怀念起墙门春秋、城南旧事,怀念老弄堂、老字号、老行当、老家什;想起石板路、粉墙、青苔与吱嘎作响的楼梯,想起大杂院里的嘻笑,观花赏月与挽袖扑萤。毕竟,每一座墙门,散发出历史的回响;一爿砖瓦,浸透过文明的雨水;一条弄堂,承担着过去与未来的沟通。活色生香的墙门文化由宁波人创造,且为宁波人所独有,其人文历史,三言两语怎能道尽。 人道是,伤春悲秋不长进。作别老墙门的生活方式,难忘与怀念的,恰是墙门的共处文化。老墙门春秋,也许是每个居住者最生动的生命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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