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文祥

    我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的，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上星期天，我去看望小叔，他依然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但在婶婶和堂妹的精心照料下，面色还是红润的。没想到仅仅过去五天，小叔就走了。接到堂妹打来的电话，我悲痛万分，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两年前，小叔在他的外甥——也就是我表哥家吃饭。表哥热情好客，小叔又喜欢酒，多喝了几杯，上厕所的路上，双脚不听使唤，仰天摔了一跤，顿时头破血流，神志不清。被送到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小叔却成了植物人。表哥“好心办坏事”，内疚与悔恨让他直不起头来，倒是我父亲劝慰道：“你小舅舅性格就这样，这也许是他的命。”

    小叔出生在四明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他是第一个走出大山的颜家人。父亲兄妹6个，小叔排行最小，他读过初中但没有毕业，在兄妹中文化程度算是最高的。那年杭州钢铁厂来村里招工，小叔被选中，去省城当了一名“炼钢工人”。直到1991年7月，我到杭州读大学时才知道，小叔尽管在钢铁厂工作，但从来没有见过钢花四溅的场面，他在杭钢修建队里，平日从事搭钢构、拌水泥、筑路、修设备等基建工作。修建队基本上是户外作业，小叔兢兢业业，没有一句怨言。在钢厂上万名工人中，小叔也许是最普通的一个，但他像草一样坚韧，像牛一样勤劳。他把一生献给了钢厂，直到5年前退休，回到余姚老家。

    小叔对我的好，让我刻骨铭心。

    小时候，小叔每次回老家探亲，晚上总喜欢让我睡在他的身边。他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让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暑假，小叔发出邀请，让我去杭州住几天。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小山村。当时小叔住集体宿舍，上班时，整幢宿舍楼空无一人，小叔怕我寂寞，就把我带到工区，在那里，我认识了他的许多工友，他们的工作既辛苦又快乐。为了迎接我的到来，小叔的一位工友特意从家里带来一只小兔子，给我玩耍。到了星期天，小叔先带我游览美丽的西湖，又把我带到最最向往的动物园。我第一次看到了活生生的老虎和大象，这成为我回到学校后最让同学们羡慕的一次经历。吃中饭的时候，小叔点了一瓶啤酒，执意让我也喝一杯。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尽管喝起来有点苦涩，但我知道，这里面有着小叔一份特别的爱。也就在那天，小叔对我说：“你看杭州西湖美吗？现在要好好读书，长大后到杭州来读大学。考上大学，你就是有出息的人啦！”

    最让我难忘的是那年冬天，我因腿疾在江苏镇江的一家医院做了手术。出院那天，一个人乘火车返回杭州，打电话让小叔来火车站接我，小叔一口答应。因为火车抵达杭州已是深夜，早已没有了到杭钢的公交班车。我当时拄着双拐，行走不便。小叔约了一位工友，两人换骑着一辆平板三轮车，来火车站接我。接上我后，他小心地把我抱上平板车，给我披上厚厚的棉衣，安顿好后，让工友坐在我边上时刻照顾我。然后，小叔就骑着平板三轮车向位于杭州半山的钢厂出发了。从杭州火车站到他的钢厂宿舍，有20多公里。一路上，北风凛冽，小叔迎风向前，脚踩踏板是那么有力。骑到半路，他与工友换骑，他上车时，我发现他额头上挂满汗滴。好不容易骑到宿舍，东方破晓，一轮红日跃出山头。他打来热水让我洗脸洗脚，转身又去食堂买来早餐，叮嘱我好好睡觉，中饭他会送来，说完拉上门上班去了。

    1987年9月，我考上大学，如愿来到杭州读书。听到这个消息，小叔比谁都高兴。我刚到学校的第二天，小叔就找到我的寝室，帮我整理床铺，购买生活用品，我俩还一起上街挑选了一辆自行车。离开时他说：“星期天没事，你就骑车来我这里吃饭。”随即将一把宿舍钥匙塞到我的手上。此后，我每隔半个月就骑车去一次杭钢，在小叔那里过上一夜。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时光啊，我和小叔一起吃夜饭，喝口小酒，聊聊家族里里外外的事，一顿饭有时竟要吃上两三个小时。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小叔好酒的原因：他长年在外打拼，总觉得亏欠家人很多，但作为一介平民，又无力调回家乡，思念、牵挂，焦虑、无奈，他只能“借酒消愁”。小叔酒瘾的背后，有着一份难言的酸楚。

    5年前，小叔退休回到余姚，终于和家人团聚了。本来他会和许多人一样安享晚年，然而，一次贪杯竟然酿成大祸，这实在让我难以接受。此时此刻，当我写下这些怀念的文字，心里默念：小叔，您在天堂里，一定要少喝点酒呵！